凌晨三点,动车所的大功率LED灯在钢轨上投下冷白的光晕。甲锐缩着脖子跟在李师傅身后,老机械师的背影像块被岁月打磨过的铸铁,连影子都比别人沉几分。
“小子,把手电筒拿稳了。”李师傅头也不回,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擦过钢板,“这玩意儿可不是给你照耗子的。”
甲锐低头看了看手里沉甸甸的黄铜外壳手电——刻着“1987年长春厂制”的字样,灯头比普通手电粗三圈,玻璃罩内侧还蚀刻着细密的网格线。
“这叫光栅镜。”李师傅突然转身,枯树皮似的手指点了点灯罩,“看见轮缘上的反光没?”
甲锐眯起眼睛。在特殊的光栅折射下,CRH380B-6213的轮缘表面浮现出细密的鱼鳞纹——那是金属疲劳的早期特征,在普通照明下根本看不出来。
“规则一。”李师傅的手电光突然转向构架内侧,“钢铁说谎时,连它亲妈都骗得过,但骗不过光影。”
光束停在一处螺栓连接处。甲锐刚要凑近,老头突然从兜里掏出个铜制听诊器,挂在甲锐耳朵上,金属探头往螺栓上一贴——甲锐宁心静气,仔细分辨,那传导来的不是机械杂音,而是一种诡异的“沙沙”声,像是无数细小的金属颗粒在摩擦。
“听见没?”李师傅拿过听诊器,他的眉毛在安全帽下拧成铁疙瘩,“这是预紧力流失的哭声。”
甲锐还没回过神,老头已经变戏法似的摸出把造型古怪的扳手。柄身刻着螺旋状的凹槽,顶端还嵌着块小小的铜质谐振块。
“二十年前在宝成线上发明的。”李师傅手腕一抖,扳手敲在螺栓上发出清越的“叮——”,余音竟持续了五秒之久,“好螺栓该像编钟,声儿脆得能斩断风。这个嘛……”他又敲了一下,这次的余音里混着杂波,“像老牛喘气。”
当李师傅拧开螺栓时,甲锐看见螺纹根部附着着褐色的氧化层——不是普通的锈蚀,而是一种罕见的电化学腐蚀形态。
“知道为啥专挑凌晨查车不?”老头突然用手电照向自己的脸,皱纹在光影下变成纵横的沟壑,“温度跌到谷底时,钢铁才会露出马脚。”他蘸了点螺栓上的氧化粉末抹在值班本上,痕迹居然呈现出诡异的蓝绿色,“这叫幽灵锈,专挑接地不良处下嘴。”
李国栋的手电光突然扫向转向架深处,光栅在某个阴影处勾勒出蛛网状的裂纹——那裂纹的走向竟然与钢轨的晶格纹理完全垂直。
“规则二。”老头的手掌拍在甲锐背上,力道大得让他差点咬到舌头,“故障都爱藏在‘按理说不该出事’的地方。”
检修库的排气扇在头顶嗡嗡作响,李师傅的手电光像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CRH2A-2007齿轮箱的阴影。
“闻。”老头突然把齿轮箱盖往甲锐鼻子底下凑。
一股淡淡的焦糖味混着金属腥气冲进鼻腔。“润滑脂碳化了?”
“错!”李师傅的手电筒柄“咚”地敲在甲锐安全帽上,“是轴承保持架的尼龙材料在降解。”他从兜里掏出个铜制小勺,舀了点油泥在指尖搓开,“看这金闪闪的玩意儿——”
月光下,油泥里闪烁着星尘般的金属碎屑。老头不知从哪摸出块磁铁,碎屑居然呈放射状排列成花朵形态。
“保持架快散架了。”李师傅的手电突然切换到紫外模式,油泥表面浮现出荧光纹路,“这是添加剂分解的痕迹,说明……”
“说明高温持续了至少三小时!”甲锐突然想起这本该是程曦的台词。
老机械师的眉毛扬了扬,手电光转向齿轮箱铭牌:“2007年第一批和谐号,用的还是德国进口轴承。”他突然用改锥柄敲击箱体,声波在金属壁间反弹成奇特的韵律,“听好了——正宗德国货该是‘咚—哒—咚’,现在变成‘哐—嚓—哐’,知道为啥不?”
甲锐摇头。老头的手电光柱突然在空气中画了个复杂的螺纹线:“因为德国人设计的预紧力算法,是按欧洲气候算的。”他掏出一个满是划痕的铜制千分尺,“在咱北方,冬天温差能撕开钢铁的牙缝。”
李师傅的手电稳如磐石,光斑始终锁定在齿轮箱的某个角落。甲锐这才发现灯头居然带着陀螺仪稳定装置。
“早些年年跟苏联专家学的。”老头得意地晃了晃手电,“当年在满洲里零下四十度查车,手冻僵了光柱都不带抖的。”
当拆开轴承盖时,甲锐倒吸冷气——保持架已经扭曲成麻花状,滚珠在紫外线下泛着病态的荧光。李师傅却掏出个牛皮本子,翻到某页泛黄的图纸对比:“你看这裂纹走向,和那年那次事故一模一样。”
“您怎么连这个都记着?”
老机械师的手电突然递到甲锐手中,李国栋从笔记本后面拿出一张泛黄照片——年轻的李国栋站在试验车歪斜的车轴前,手里举着块断裂的轴承。
“因为有些课……”烟头的红光在检修坑里一明一灭,“得用血来当学费。”
暴雨砸得动车所顶棚像面战鼓。李国栋带甲锐来到雨棚没有覆盖的车体旁边,甲锐缩在CRH380B侧裙板下,看着李师傅的手电光在雨幕中划出金色的隧道。
“规则三!”老头的吼声盖过雷声,“雨天查车要像老猫逮耗子——专找漏水的缝儿!”
铜制手电的防水罩上刻着细密的螺旋纹,雨滴撞上去竟形成微型漩涡。光束穿透雨帘照在车底某处,甲锐看见水流在金属接缝处呈现奇特的彩虹色。
“电解液泄漏。”李师傅的雨衣领口别着个铜制pH试纸夹,此刻试纸正诡异地泛着橙红色,“碱性电池液混着雨水,比王水还毒。”
老头突然从工具包里拽出根铜棍,顶端镶着块云母片。往漏液处一贴,云母上立刻浮现出枝晶状的蚀刻纹路。
“这叫闪电图。”李师傅的手电切换成偏振光模式,那些纹路在特定角度下居然组成电路图般的图案,“去年学习全路典型通报上,兄弟单位在青藏线上发现的,电池液顺着焊缝爬,专腐蚀应力集中区。”
暴雨渐歇时,问题进行了详细记录,李国栋突然把手电筒塞给甲锐。“知道这手电照过多少列车不?”老机械师的安全帽檐滴着水,“从蒸汽机车到复兴号,它认得每块钢的脾气。”
东方泛白时,甲锐才发现手电底座刻着句斑驳的铭文:“光为钢之眼,手乃铁之医。”李师傅的背影已经融进晨雾里,只有铜壳手电的余温还留在掌心,像块被焐热的岁月铜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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