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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峨

青峨防备塔最早建在山顶,只用于通信和瞭望。

后来选址重建,新塔藏于半山,主体是圆柱塔楼,疗养院作为裙楼,是庞大的回廊式建筑体,二者连廊相连,面朝山谷,直冲峡河,如同一座森林深处的古堡要塞。

设计之初是想改善山区的医疗条件,也有吸引退休人员养老的商业野心,可惜这些年人口流失严重,贫困加剧,青峨塔一度被弃置。

直到战争爆发后,军方不知修了多少山路,钉了多少栈道,才将破碎的村镇重新聚拢起来;古法新法都用上,才让荒田每季丰收。如今的小小防备塔早已补全了医疗、防卫、运输、生产,成为覆盖整个青峨,一直到冲积平原的大基地。

光阴寂静无声,走过了风风雨雨大半个世纪的青峨塔,足以写成一本厚厚的书。

.

太阳渐渐挪向头顶。

山外青山,白云悠悠。

丘陵平出一块块田地,小麦收了,金黄的麦浪消失后,地上一片狼藉。

老远有个小黑点在移动,走近看是个孩子。

女孩刚刚抽条,还不到少女的年龄,她戴着草帽,双手用力推犁,吆喝着牛顺着陇坡走。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汗水滴落,又跟着麦茬翻下,新撅起的泥土冒着湿气,蛰伏的虫穴坍塌,夏虫惊慌失措跑向地面。

这些新鲜的加餐吸引来青峨的蓝眉小鸟,它们也不怕人,呼朋唤友,叽叽喳喳地跟在后面啄。

“朵朵——!”

坡道传来呼喊,女孩回头看,远远望过去,好像是阿姐的朋友,她哎了一声,挥挥手,表示还忙着呢,便又埋头推犁。

“回家啦——”

再听,声音好像循上了山,秦朵热花了眼,汗水顺着两颊淌下去,就像两道泪痕,她看不清,用手背胡乱抹了几下。

“别揉,哈哈哈这下成小花猫了。”

说话的功夫,人已经走到身前,一看就是个爽朗的少年人,身板挺直,看着黑瘦,力量却极大,不由分说把秦朵一搂就走。

“你干嘛,坏蛋!快放我下来!”

“略略略,没大没小的,应该喊姐姐喔。”

“哼!”

脑门上一凉,是沁了水的手帕,秦朵挣扎的动作一僵,舒服地呵气,这下毛理顺了,乖乖坐在田边的树荫下。

旁边有块大石头,上面摆着水壶、大蒲扇,杯子里还倒了水,颜色已经变成褐黄色。这下被抓了个现行,“怎么偷偷喝起茶来了,啧,大浓茶,也不怕长不高啊。”

沈明绚要是在这,估计又要腹诽这拳打南山幼儿园的嘴。

没错,来的人正是林寻心。

“要你管,”秦朵嚷嚷,“你别添乱,我才犁一圈呢。”

嘴上这么要强,可她的确太热太渴,脸都能蒸鸡蛋,咕咚咕咚灌完茶水,这才觉得好一点。

林寻心生怕她中暑,在一旁帮忙扇风,“大中午的,是有多想不开,嗯?你这也太乱来了。”

“早上牛跑了,这才找到。”

话说得四平八稳,连半点牢骚都没有,秦朵摘下草帽递过来,硬发质翘起两个角。

小牛孩。

噗呲,林寻心的凝重一下全变成笑,这份鲜活感冲开上午的低落,她没忍住摸小孩儿的脑袋,从口袋里掏出块水果硬糖。

秦朵也不跟她客气,撕开透明纸就塞到嘴里,她吃糖不像别的小孩那样珍惜,牙口贼好,嚼起来咯嘣响,爆开的草莓味让她眯起眼睛。

“你家姐姐呢?”

“阿姐这几天累坏了,昨晚摸黑回来,一早没醒,我就没喊她。”

“哎呀,小朵朵真体贴人,那站远点,剩下的我来吧。”

“不用。”

“再晚你阿姐要担心了,她这么累,还要等你回去才开饭,要是咱们早早回去,还能给她做饭呢。”

是这个道理,秦朵眼一亮,明显被说动了,可她还是杵在那,倔强地不离开,“也不能……就你一个人干。”

“什么话,我都是大人了,再矮也是大头兵好嘛,你看你阿姐文文弱弱的,也没难倒她吧。”

说得也是。

但小秦朵更心疼阿姐,她倒希望阿姐像隔壁村刚搬来的学生一样,没多大力气,也没多大压力,偶尔给那几个报社润笔,呜呼这个哭号那个,看上去轻松又快乐。

都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听上去就不公平。

阿姐比他们懂得多,写字也特好看,可这双手总是扛枪打仗、种地种菜,甚至洗衣做饭,新伤没好又带旧伤。她已经很久没有支起小桌,沏壶茶,给自己读书论典,再给谁谁写信了。

不仅如此,每年的三夏还成了受难日,夏收、夏管、夏种,麦子完了种玉米,还有果树和菜地,第一年阿姐手脚都肿了,浑身一道道都是麦芒过敏的伤痕。

这些都刺激着秦朵浑噩又冷漠的大脑,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埋怨自己家的地太大,青峨适宜劳作的日子又实在太多。

这些念头,有了一个就会像春雨新芽,接连着冒出一片来,这对小秦朵完全陌生,毕竟土里刨食,心痛、不甘、怜悯、愤怒,是配想的吗?奶奶摸起烧火棍就要打的。

还不如去剥玉米。

秦朵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滚在烂泥巴坑里长大的。

她排行老二,不如大的能干活,也不如弟弟受宠,好像生下来随手一扔,落到哪里就潦草活下来了。

父母在城里开大车,带着最小的男孩讨营生,一年都见不到一回。五岁的尾巴上她被接到镇上,在那做工的姐姐送她去山那边的小学,条件依然艰苦,爬山常把鞋子磨破,可如今做梦还常回到那条山路上,揣着姐姐做的桂花糕,闻到新衣服新书包刚晒过的太阳味儿。

后来没多久……国难当头。

学校停课,所有人都到处跑,到处哭,姐姐连夜收拾行李,拉着她深一脚浅一脚逃回大山,把她送去奶奶家,说要出去打听消息……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从此被遗忘在山洼里,等啊等——等到平静慢慢衰败,一开始只是征兵,再后来人越走越多,回来的人越来越少,田里长满荒草,开始闹饥荒,开始闹匪患。

再后来……青峨塔重开。

人吃人的日子结束了,坍塌的道路终于等来外面的车队,在这之前秦朵只知道“觉醒”意味着能去山外面上学、工作……能轻松得到她梦寐以求的东西,她还不能完整地理解哨兵向导是什么,直到……

她见识到了力量。

能扼断脖颈,踢碎手脚的力量。罡风中尽是爆炸的枪声,整齐划一的人群攻进塔楼,就像狼冲进了羊群,一夜之间,火烧穿了漆黑的苍穹,横行乡里的土匪被肃清,这个震撼令她神魂巨颤,从胃里涌上冰冷的惧意。

新的强龙吃了地头蛇,那她们这些虾米又会如何?

然而她已经无法顾及。

火辣的夏天,奶奶还是没撑到恶人处决。一直神色凶狠,总骂她多吃粮食,骂她拖油瓶、扫把星的老人在高烧呻吟中咽了气,留给秦朵无尽的茫然。

为什么讨厌她,却又养着她?

为什么讨厌她,却又保护她?

耳朵里还充斥着奶奶平生最恶毒的骂语,那时面对闯进家里的土匪,奶奶悍然不惧死,救下了她。

秦朵来不及感受复杂的深情,去看透更多属于成人的道理,只知道刹那间,热闹的房子和田地,乃至浩淼天地之中,都只剩她一个了。

……

好孤独。

..

.

奶□□七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雨。

也是那天晚上,阿姐冒雨敲开了房门。

秦朵还记得她那晚的样子。豆大的油灯下,紫色制服染上温暖的色泽,像开在名贵花坛里的鸢尾,又像降落在田垄上的月亮。

门外的湿气不停扑上来,一把大黑伞微斜,露出苍白的下巴尖。

秦朵仰脸看她。

女人低头,晕染的眼睛波动一下。

“你好,我是塔的工作人员席月,这是证件,”递上来一个硬卡,“我可以进来吗?”

秦朵没有接,反正她也看不懂,只是木木地点头,让开了门缝。

陌生人裹着一身水汽,走了进来。

雨伞支在脏乱的门前,缓缓滑下滚圆的水珠。

一切静静的,包括她弯曲双膝,跪坐在软垫上,三根香凑近蜡烛,又轻轻掸灭。

一把纸钱投入火盆,火舌很快吞舔殆尽,拉长焰心。

“家里只有你一个女孩,又找不到亲属,塔就紧急让我过来一趟。”

她轻声问:“村里的通知看懂了么?”

秦朵摇头,她已经浑浑噩噩好多天了,别说通知,就连有没有吃饭都不太记得。

火塘映红她们的脸。

“我们租用你家的土地房屋,我来养大你,保护你,送你去上学,成年前的费用我来承担,以后打完仗……国家也会按两倍市价补全租金。”

没有一丝不耐烦,素净的面容隐下某种她看不懂的哀伤,又一沓纸钱喂了火苗,糙纸化为一把灰。

闪电划过屋檐,远处传来一声混天响雷。

没有等到回答,她也不恼,只盯着香炉里慢慢燃掉一段香,接着双手合十,目光落在遗像上。

“您在天之灵,也请一直保佑爱的人活下来,看到朗朗天下,正义昭彰。”

秦朵浑身战栗。

巨大的哀恸在这一刻破壳而出,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爱”的诠释,它像一根毒草,握紧就刺痛了手心,好像生在恶毒,死在绝望,野蛮粗糙到如此令人心碎。

她抽噎着,看见阿姐在烟雾袅绕中低头。

“走好。”

她见识到了文明。

.

力量如春雷。

文明如春雨。

而青峨,是等来时令的雨后新笋。

……

如今青峨苍翠已成。

夏日悠长。

岁月不留痕。

林寻心喝光水壶,胳膊揽过去,催促小孩快快回家。

秦朵手脚发软,朦胧间被人背起,一晃晃地沉入梦乡。

牛甩甩尾巴,哞一声,乡野的午后,风里飘来淡淡粗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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