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转悠了一阵,一句话也没说,但并不无聊,因为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直觉今晚会发生一些重大的事情。
“找个地方坐一坐吧。”他又提议。顿了片刻,他解释说:“我还没吃晚饭呢。”
这时要吃饭,只得下馆子。下馆子便是消费,对学生来说,算是上了档次的享受型消费。他提出这种建议,他的用心谁不清楚呢?他以为她是饮食男女,一顿饭就可以……!她又觉着受了侮辱。
不管他是不是又会像上次那样要上一大桌菜,反正再不能动一下筷子——她这样警告自己。
然而,他却带着她进了‘心情水吧’,这是大出她意料之外的。‘心情水吧’下属于学校劳动服务公司,因此,它是能够在校园内得以存在的唯一一家水吧。它虽来路正统,且开张不到一年,却绯闻不断——也不知是实有其事还是想象力丰富的好事者凭空臆造,反正这里的名声不太好,因此,它很快就发展成为不怕绯闻缠身的热恋中的男女们的‘情人吧’。既然成了情人吧,那些尚未涉足爱河、正期待着爱情的大男大女们就更不敢光顾此地,怕被人撞见产生可怕的误会而导致无法补救的严重后果。
当晓晴在门外确定无疑地猜中了此处便是他的目的地的时候,十五只吊桶便在心上七上八下的敲开了。当跨进门,一眼瞥见在相对封闭的狭小的空间里缠绵悱侧、喁喁私语的恋人们,她便挺直了脊梁骨,做出正经八百、私事公办的模样,像一只仙鹤走进鸡群里,更像是学生会老干部到此视察工作。
幽明黯淡的分不清色泽的光线,飘飘忽忽、若有若无的美国乡村音乐,不多不少、恰到好处的四五对恋人。两张高靠背的简易的木板椅拼凑出情人们的亲密空间,一张窄窄的木板茶几下面是无人可知的世界,那是朦胧诗的物化基地、身体有效碰撞的地方。
沈浩选了最里的一个角落,表现出绅士风度请她先落座。她便以一种比较艰难的姿势从茶几与椅子间的窄缝里小心翼翼的挤进去,以防不小心把茶几上面的水平坐标——那个插了枝塑料玫瑰的细颈花瓶给摇倒了。
她终于不伤大雅的坐端正了,并很快意识到茶几的妙用,于是,她将两条长腿紧贴椅子边向内收拢,以免跟他的下肢们朦胧接触。尽管是如此憋屈的坐姿,他坐下来时,他的膝盖还是碰着她的了,吓得她连忙再把膝盖收一收。
“别坐得这样拘谨。”他轻笑。
服务生把酒水单子递上。沈浩看也不看,就要了一杯葡萄酒——很显然,他是这里的常客。接着,他就问她要喝什么?晓晴见柜台摆了桔子汁,便点了一瓶。
服务生去了,她便问他经常来这里吗?他说来过,但次数不多。跟你以前的女朋友?我没交过女朋友。
她想他一定是来买醉,借着光线黑,人少,闲话就少,她心内释然。顿了一下,她又关心地问他你不饿吗?他摇了摇头。
“要个面包吧。”她好心地建议。
他又摇摇头,说:“算了,没有胃口。”
她知道是她害他没有胃口,并害他情绪低落,她是‘罪人’。‘罪人’只有三缄其口。
他将手伸进口袋里,问她:“介意吗?”她明白他想抽烟,想用烟雾来驱散他的烦闷。而这烦闷也是她引起的,她能够不同意吗?并且这里一直有人在抽烟,她便摇摇头表示不介意。于是,他掏出烟来,她看见一小朵火焰将他的漂亮的面孔照亮了,火焰熄后,一缕青烟便在暗光中遮住了他的脸。
服务生把酒和水分别摆在两人的面前。待服务生离去,沈浩就开始进入正式话题。首先第一句便是:“你相信吗?我是个孤儿。”于是,她的眼睛便瞪得老大。“曾经一度,我还擦过皮鞋。”她便垂下眼帘,忆起了那个叫峰的北科大学生。他们两人的经历何其相似!
“我是个遗腹子。我父亲在我还没出世的时候就去世了。小学四年级,我妈也得病死了。”
“得了什么病?”
“不知道,家里太穷了,连上医院的钱都没有。”他眼睛盯着杯中暗色的酒,幽幽地解释。
她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放在桌上的手,要像安慰峰一样的安慰他。
“后来,我就跟着我外公外婆过。我刚上高中的时候,他们就相继去世了。这之后,我就出来擦皮鞋。”
“你怎么不早说呢?”她幽幽地责怪他。
“一个人的不幸需要拿出来宣扬吗?”
她能够理解他的心情。拿他与峰相比,或者他更聪明、更识时务、更善于保护自己。
她想了一下,就问道:“那你的其他亲戚呢?他们没有帮助你吗?”
他摇摇头,说:“我没有多少亲戚,可能有,但我都不大认识。”
“那你的表姐呢?”
“我的表姐?”他的视线离开酒杯,望向她,显得有些儿迷惑:“你怎么知道我有表姐?”
“全校女生都知道。”
他深望了她一眼,便不再说话了。不由自主的,她就把握着他的手缩回来抓住了饮料瓶。
“那时,你表姐一家都没有帮助你吗?”
“他们不知道我的情况,我们两家不在同一个地方。”
“你外公外婆去世他们都不知道吗?”
“可能不知道,可能知道了也没在意——我外婆只是她外婆的堂姐。”
“哦,但是,但是,她看上去对你很好。”
“嗯,还行吧——这你也知道?”
“是你后来去找她的吗?”
“我没去找她,我们的相遇是偶然的。那时,我已经离开了老家,去新源市找工作,我在新源市擦皮鞋。怕人认出来,我就戴着口罩,一边擦皮鞋一边自学高中的课程。我一直想考大学。最后一次,那是在公园门口,一辆桑塔娜停在我的摊前。她从车上下来,径直走到我面前,要我去她家擦皮鞋,我就跟着她去了。到了她家,她要我取下口罩,她就认出我来。当时,她已经结了婚,她丈夫是搞房地产的,家里很有钱。这之后,我就跟着他们了。”
“难道,你事先没把她认出来?”
“没有,我都不好意思看她。”
“她却认出了你?”
“嗯。可能是我们男生不化妆吧。”
“她比你大几岁?”
“九岁。”
“九岁?!那你不是说,她已经三十多岁了?!”
“三十三岁。”
“三十三岁?!但她看起来那么年轻,跟你走在一起,就像是你的——女朋友!”她还是把‘女朋友’三字说出了口,她觉得不应该说出口的。
“嗯。”他点点头说:“她很会化妆。”
“看得出来,他们对你很好。”
他看了她一眼,便点了点头,说:“是的。”
“你的生活费都是他们给你的吗?”
“说是也是。我虽然在读书,但我一直在为他们的公司工作。不过,总的来说,他们对我确实很好。”
“你在这里读书,你怎样为他们工作啊?”
“平时,我要挤出时间给他们的工程做预决算,每个季度末都要为公司做做帐……”
“建筑方面的工程预算是很专业的哦?!”晓晴有些不相信。
“是的,在我上大学之前我已经拿到了预算证。”他的语气平淡无奇。至此,她对他油然而生敬意。
“那你不是身兼多职了!他们没有专职的人去做这些事吗?”
“有,不过都是外人,我相当于把最后一道关。不过,你别把这事儿说出去。如果这话转给公司里的人听到了,很伤和气的。”
“嗯。”晓晴理解地点点头。“你不仅要读书,还要做这么多事,你忙得过来吗?”
“你说呢?”他眼中出现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他终于在笑了。她见了,心里真高兴,于是,她也笑了,觉着自己真是双料傻瓜,竟然会为一个获得一等奖学金的重点大学的高材生担心他的功课。
“其实,这些事情都算不得什么。要是碰到公司招投标,我还得亲自过去。”
“你过去的话,不是连课都上不成了?”
“是的,我必须向年级主任请假,十天半月都保不准。”
“上学期期末你回去就是为了这种原因?”
他点了点头,很老成的样子。
“你过去做什么?做形象大使啊?”
他笑了笑,道:“招投标要做事情多得很。像我嘛,做事比较细心,踏实,能够杜绝很多事情。”
“哦?!”
“曾经有一次,也是最初那次,我们老板,也就是我表姐的丈夫,准备去接一项工程。对方号称总资产两个亿,由几家大型集团公司筹资,要开发一个片区。我们老板想去接标,又怕是个陷阱栽进去。当时,我并没有正式接触这方面的事情,还在着手考预算员资格。他对我说了他的想法,我就开始着手调查。这个调查是在暗中进行的,连我们老板都不知道,我怕失败了给人落下笑柄,所以,我一个人都没有说。这一次,我确实当了形象大使,也相当于是个商务间谍。我走了好多部门,找了好多人,甚至包括这几家集团公司中几个很重要的人物。我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收集了大量的证据,证明了这里面果真有陷阱。这几家集团公司的财务状况都不好,有两家正处在严重亏损状态,他们只花了几十万买了一百多亩土地,就再不能动弹了,还呼啦啦声势吓人地叫嚷着要开发商业区。我把我收集到的证据向我老板一摊明,他立马打电话通知对方的负责人不再签订合同。当时真的很险,他们第二天就要签订合同了。你看,已经过了五六年了,那片土地到现在还是一片废墟。”
“哦,”晓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便自作聪明的道:“如果能多联合几家房地产公司来共同接标,说不定,这还是一块肥肉。”
“一家跟几家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被套的傻瓜更多一些吧。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人多力量大嘛,将来打官司也不会显得势单力孤。”他微笑着说,像是在取笑,道理却很偏激。要在以前,晓晴听到这种言辞不恭的嘲笑,一定会毫不留情的反唇相讥,而此时她已经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大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在他面前,除了像个小学生接受老师的训导那样,睁着无邪的大眼睛,崇拜地望着他,认真地听,努力去理解,就再没有别的作为了。
“你想,地皮是他的,开发的名义是他的。你在这里垫着钱为他建房子,他在那里坐在装修得很好的空调室里卖期房,收到卖期房的钱他就拿去堵其他项目的漏洞。要么偶尔会拿那么一小笔钱来安慰安慰你、吊吊你的胃口,结果,你出钱出力,越投越多,最后烂尾,啥也没了……”
“难道,他想拖账就能拖吗?那法律是干什么用的?”
“法律是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而建的,以维护既定的社会秩序。”他正确地回答了她的提问,却让人感觉有些不伦不类。回答完毕,他就带着一丝儿意气飞扬的讥笑继续说道:“很好,你要打官司,他就跟你打下去,跟你奉陪到底,反正一条:没钱!看你能耗多久!”
“他没有流动资金,至少也有固定资产作抵押。”
“他的固定资产你拿去有什么用?你要砖头,他只有办公桌。并且,现在的公司大多在银行贷了款。他要抵押固定资产,首先就得经过银行过滤,待把他的借贷还清了,保住了银行和国家的利益,你想一想,剩下的还有多少留给你?即使你的胃子已经吊成了一条线,也可能连滴水都不会剩给你。”
晓晴听了,体味着中间的情形,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大老板也举步维艰,所谓世事艰难,在这里也可见一大斑了。
“在招投标中,你除了当商务间谍,还干什么呢?”
“如果觉得工程十拿九稳,就陪着老板去竞标。有一次,为了接到一个七百万的工程,我们陪甲方的老总吃饭。甲方老总拿出一瓶五粮液,说只要我能喝下整瓶酒,七百万的工程就放给我们。我那时的酒量不好,白的顶多二两,但要拿下工程,我哪敢说‘不’呢?喝下之后,整个食管、肠胃火烧火燎的,全身的气血直往头顶上涌,很快啥也不知道了,立马就被送到医院去急救。那个工程就是这样签下的。”
“你们男生,就爱逞强,连命都不要了!” 她看着对面的他,瘦得像个衣架子,真的好令人心疼!
他转动着桌上的葡萄酒杯,眼睛盯着杯中的荡着光圈的黑澄澄的酒,腼腆而又自豪地笑了笑。
“你经历了这么多的事,经验一定不少。以后,你可得传授点儿经验给我哦!”
“如果你以后真要进入商业圈,”他抬起眼睑就开始正经八百地训导了:“首先一条,必须熟读兵法,深谙用兵之道。在商业圈中,没有哪一条兵法用不到。不过,首先第一条,就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晓晴会心的笑起来,他这一条岂止用于商战?对花二奶也是如此。进门不直了当说明来意,却转弯抹角的把玫瑰花的价钱问落实。他真是无处不用兵啊!
“商战中,无处不欺骗,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难以分辨,正是‘假亦真来真亦假’。别人骗你,你也要骗人,并且,你必须故弄玄虚、先声夺人,才能更胜他人一筹。别人叫嚣五百万就可接下这个工程,你就要叫着四百五十万就可以接下。”
“但四百五十万确实拿不下来呢?”
“你就得去挤牙膏呀!只要接到工程,什么都好说。中国人是人情重于泰山。你只要把甲方几个当官的笼络了,什么事情办不成呢?”
“你这么会骗,谁敢相信你呢?”她简直有些忧心忡忡了。
“既然会骗,谁不相信呢?”
她忍不住嘟了嘟嘴唇,突然,她又想起一件事,就问道:“喂,你的那个在工商局当大官的舅舅应该不会是拿来骗老板娘的吧?”
“不幸被你言中,正是拿来骗她的。”
“但我确实听到你手机里有男的在说话呀!”
“对呀!我叫他舅舅,他就问我是谁?是小青吗?是小飞吗?我说他在夜总会,他要我别瞎扯,他没在夜总会。然后,我就一个劲的说我自己的事,他就一个劲的问我是谁。后来,他大约是被我说的话吸引住了,他一边听,又一边提醒我打错了,直到我关了手机为止。”
晓晴笑道:“你运气好,刚碰上个男的,要那人是个女的呢?”
“我就叫她姨妈啊!”他满脸无辜地道。
“你干嘛叫她姨妈不叫舅妈呢?”
“姨妈比舅妈亲啊!”
晓晴终是逼不住,伏在桌上,笑岔了气。“嘘——”沈浩用手指按住嘴唇,示意她不要影响旁边的人。
终于笑完了,她方抬起脸来,用手撩了撩额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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