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都尉思索了一下:“嗯,先生说那姓鞠的可疑后,我琢磨出了几处不对劲的地方。姓鞠的有病虚弱,但咱们见他的几回,他看起来还是能走几步路的,租铺子这么大事,他个大老爷们一直不闻不问,由计氏一个人在谈,忒可疑了……”
白如依道:“夫人暗指之事,是更隐晦的秘密,应该与我之前猜测一致。计氏的相公,确实另有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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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合该鞠益满的隐秘之事暴露,暗中在计福妹家附近巡查的小兵亦传回消息,他们发现,鞠益满几次出门,独自行在街上时,有人偷偷给他递了纸条。而且,当鞠益满路过某处茶楼或酒馆,楼上的窗内便响起琵琶声。
鞠益满听到乐曲,会脚步略停,再继续往前走。
他本就体虚,拄着拐杖慢慢走,停一下也不显得突兀。那曲子弹得婉转曲折,蕴藏颇多。
小兵们觉得太可疑了,这姓鞠的该不会是个隐藏很深的细作吧,赶紧上报。
程柏精神大振,命他们细查。
令人失望的是,姓鞠的应该不是细作。给他递纸条的,在茶楼酒馆里弹琴的,都是他的那位相好。
因计福妹不幸遇难,这对男女不便相会,寂寞之情,唯能如此勾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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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调查所得呈报柳知时,史都尉和白如依仍有几分羞愧,几分不甘,几分挫败。
一名成了亲的人被杀,最应当怀疑的就是被害者的夫君或妻子,而且第一要调查,被害者夫妻是否与他人有情色纠葛。
这是刚进衙门的捕快小雏都明白的道理。
他们却生生兜了个大圈儿后,方才查到这条线。
史都尉垂头道:“若因此耽误了什么关键的,请大帅和府君尽管责罚。”
白如依亦请罪:“在下更有责任,我这人心太活,想起些什么就请都尉去查,都尉被我带偏了许多。”
柳知温和道:“二位莫太自责,关键线索往往隐藏较深……”
史都尉闷声道:“多谢府君仁厚,藏得一点不深,是卑职蠢!”
程柏道:“你们确实鬼迷眼。噫,迷眼亦情有可原,计氏的相公,实在真人不露相。谁能想到,这么位病弱的贞夫,只剩半口气,也能风流……”
白如依面无表情道:“诚被之前大帅金口玉言点中——吾辈男子体内,自蕴藏天能,想办成什么事,便随意念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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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益满蕴藏的这股天能相当强大,他那个小情儿,竟是在计福妹眼皮子底下勾搭上的。
明州城汇天下客商,某些行当的生意自然非常红火。
海港和河漕码头有各色花船香舫,旖旎风流不输秦淮。
某天清晨,城中一家大勾栏眷春楼的花船夜游毕,泊在河漕码头。船上自有酒菜,但姑娘们清晨疲乏,想尝鲜,打发人上岸买些吃食。
这些女子皆精于歌舞,为养嗓子和肌肤,不吃油腻重味之物,福满豆花铺的豆花她们很喜欢。
可巧这日鞠益满难得精神,同计福妹一道来铺子。
花船的人到了豆花铺,几个粗使的小厮婆子拎着自家的提盒瓷碗,内中还有一名一同被打发来拿东西的年轻女子。
鞠益满体虚手抖,所以由计福妹盛豆花,他收钱。
正在这时,他与那位年轻女子对上了视线,情愫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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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女名叫粉香,时年二十六岁。据说幼年时分外美貌,被眷春楼的妈妈买下,着力栽培。谁知年岁愈大,容色愈消,脸盘儿渐渐地朴拙起来。待到十七八岁时,别的女孩都出落得或清丽或娇艳,她一番妆扮后,连中人之姿都勉强。用勾栏行话来说,叫“失相”。学歌舞乐器她也比不过别的姑娘。楼子里只得着她去接寻常客。她也非不用心,可不知怎的,总留不住长久恩客。楼子里待她这样挣不了大钱的姑娘十分刻薄,每日捱打挨骂,还要去做粗活,是个可怜人。
所幸近两年,眷春楼的头牌莺期姑娘觉得粉香挺合眼,让她到身边使唤,粉香的日子方才好过了些。
莺期性子骄纵,脾气一上来,常呵斥粉香。莺期又素来瞧不上那些杂使的小厮婆子,像买吃食这些事,也让粉香来办,如此粉香才会遇上鞠益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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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香很是聪慧,与鞠益满对上眼后,又到过豆花店两次,都表现得十分正常。豆花铺三位搭帮的老太太精明的老眼都没瞧出什么痕迹。
但那之后,粉香常受莺期的差遣去买东西。有时赴宴席,她不讨喜,也会被支出去或先回楼子,算挺有缘的吧,总能经过计福妹家附近。
粉香说,她觉得计福妹家住的那条巷子是条近道,好走又幽静,不由得就行到了那里,绝非有意。
鞠益满久病在家,常在二楼房中卧,向窗外看时,能看见粉香走过。
再后来,三个孩子去计家或米家,吕妈妈不用上门,家中只鞠益满一个时,粉香走着走着,就走进了院子。
她一般不是独行,身边有龟奴或婆子跟随。不过这样的事,龟奴和老婆子们见得太多了,鞠益满按规矩付钱,龟奴和婆子又有额外的赏钱,乐得先行一步,去吃杯闲茶。楼子里只当粉香往外多跑了一趟生意,只要她按规矩把钱上交楼里,不私藏,亦不会罚她。
粉香声称,她和鞠益满之间,相处得至清至纯。
“鞠相公不过因寂寞,想奴同他说说话罢了。有时奴唱支曲子与他听。奴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夫人美貌,奴亦难比,从不敢存其他念想。唯看相公久病孤苦,奴自家也是个苦人,略能懂他心思,两个苦人,生一点知己之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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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乡长听到这里,感叹:“竟仿佛一对苦鸳鸯。”
常村正疑惑:“计氏的邻居,还有那位在她家做事的妇人,竟一点没察觉?”
桂淳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他们知道,但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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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查到鞠益满与粉香之事,再将在计福妹家做事的老妇吕氏提来问话。吕氏坦然承认,她早知此事,但一直帮鞠益满隐瞒。
她仍为鞠益满辩解,说他“真真是个好人,挺不容易的,不是大人老爷们想得那样”。
“说句不当说的,福妹生前争强好胜,跟个男人似的,整天在外面,一心是铺子和买卖。家里和孩子,全是鞠相公操持。便是个年轻的媳妇,也不能这么任她坐守空房,何况是个男人?”
她又凌然地盯着史都尉和白如依等人。
“老身知道,你们抓不到凶手,就来翻找被害的可怜人家里的私事。你们是想把罪名栽给鞠相公。我告诉你们,不可能!我老太太敢拿这条老命担保,鞠相公绝不是这样的人!他的为人,他待福妹的心,天地日月可鉴!可他毕竟是个男人,男人寂寞了,找个姑娘说说话,怎么了?你们难道没找过?只怕在这些楼子院子里花的钱,比鞠相公多出不知多少,却咬住这可怜人不放手。他还剩多少时日?他的身子能干什么!你们的良心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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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福妹的几位邻居提到鞠益满也满口怜惜。
“鞠相公那事,算人家的私事,草民怎好到处说嘴。”
“福妹整天忙生意,鞠相公或是寂寞了,才找那姑娘。”
“那女子论模样,半分比不上福妹,又是个楼子里的姑娘。鞠相公再找她,能把她抬举成什么样?鞠相公对福妹确实死心塌地,绝不可能起坏心。唉,他病成那样,干得了啥?”
“唉,并非民妇有意隐瞒。福妹遭逢不幸,鞠相公素来忠厚老实,也只有他能容得福妹那个性子。就是太忍让了。他又多病,福妹整天钻在钱眼里,一点关怀,三分暖气都不给他。他能怎样……”
“人都贪三分暖意,计娘子相貌娇艳,行事却如钢似铁的。铁冷钢寒,她相公在家中得不到暖,可不要往外处寻么……”
………
白如依、史都尉和桂淳等众小兵都觉得鞠益满神到有些邪性了。
他们忍不住想仰头问苍天——
这位哥哥,怎么做到的!
但凡男子有点花花肠子,哪怕是未娶妻,多跟女子调笑调笑,必也得有一个风流之名。
便是女子看不出,男人最了解男人,谁不懂谁那点色心?
怎的到此兄这里,他娘子在外赚钱开铺,他娇怯怯窝在家里吃软饭,偷摸找了个小情儿,还能得众人怜惜,夸他忠厚老实?
程柏亦赞叹:“此君实非凡品。”
从吕氏到那堆邻居到底为何对他又怜又爱。是怜他的孱弱,还是爱他如此孱弱还要养小情儿的不屈?
待柳知读了这些证词记录,听了他们的倾诉,方才几句话解开他们的困惑——
“余读这些证词,总觉得有些颠倒。仿佛,计福妹是家主,而鞠益满是内眷。众人对鞠某之怜惜,似出于计氏忙于生意,对鞠某的冷落……”
白如依一拍额头,拱手:“府君一句话点醒在下。”
程柏睁大眼:“府君的意思是,他们把姓鞠的当成了一个独守空闺的小媳妇?”
青春年少,病弱忧伤,楚楚无依的他,待在深深庭院中,空守孤灯,难捱长夜,于是……
史都尉皱起额头:“但,小媳妇红杏出墙更得遭人嚼舌根啊。什么妇什么娃的……好多难听话哩。”
白如依冷笑:“这位鞠兄又不是真的小媳妇,还是个男人么。男子寻花问柳,三妻四妾,再寻常不过。”
史都尉恍然:“所以他两头占理,两边便宜都得了,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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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妈妈和计福妹的邻居们对鞠益满的呵护激发了程柏、白如依、史都尉和桂淳等小兵们的斗志。他们决定好好挖掘一下这位奇男子,绝不能冤枉了他。
这一挖掘,又挖到了宝藏。
柳知到达明州的那日,白如依和史都尉正是在查一条与鞠益满和粉香有关的重要线索,白如依直查到夜晚才回帅府。
柳知看到写着关键内容的那页,神色凝住。
史都尉向程柏和柳知抱拳:“卑职恳请大帅与府君恩准,将鞠益满和粉香带到州府衙门问话。”
柳知颔首。
程柏放下茶盏:“既然这位鞠相公潜能无限,就让他过来好好聊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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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州府衙门一间静室询问鞠益满,粉香也被带到。
程柏与柳知没露面,坐在屏风后观审。
鞠益满已知粉香之事被查出,表现得十分平静,闭上双眼,喉头跳动几下,虚弱道:“不错,草民确与粉香姑娘有来往。但我今生挚爱之人,唯有福妹。”
粉香泪流满面:“都座,各位大人,奴敢对天发誓,鞠相公不过是因为寂寞,方才找奴与他说话解闷罢了,再无其他……”
鞠益满凄然一笑:“可,如今这般解释,大人们也未必信吧……我便是将心挖出来,又有谁信?”
史都尉正色:“某对二位之情毫无兴趣,只想问两件事。第一,鞠相公声称,十月十二下午申时,你独自在家中,可有证人?粉香姑娘那时在做什么?”
鞠益满面无表情道:“那日三个孩子去了他们外婆家,吕妈妈也不在,确实只有草民独自在家,无人可作证。粉香姑娘当日并未到寒舍。”
粉香道:“奴先前已同诸位差爷说过,十月十二,奴陪着莺期姑娘在城北樊员外家侍宴,夜半直接回了楼里。十三十四两日都在楼中,未有外出。许多人皆可为证。”
鞠益满再凄然道:“都座与先生若觉得是草民可疑,只管将草民拿下。草民情愿住进大牢。若杀福妹之凶手终不得落网,我也可快快去见她,免得她孤单。”
几个小兵暗中扯住史都尉,防他扑上去拆开这块圣洁的牌坊。
白如依开口道:“都座与府衙依律办事,绝不会令凶犯脱逃,也不会冤枉无辜。二位的私事,你们想见谁,与案情无关,都座与衙门亦不会过问或干涉。在下一介闲人,更无权理会。唯有第二个问题想请教——”
他凝视鞠益满的双目。
“鞠相公,尊夫人遇害时身穿的蝶花衫裙,是你所送?”
鞠益满点头:“对,娘子……好久不舍得买新衣服,我见这块衣料美丽,特别衬她,就买了。”
白如依视线在他面上一转:“相公的私房钱真是不少,请粉香姑娘谈了这么多次心,还能买得如此贵的料子。不过,我们查了锦华庄所有店铺的账目,都没查到相公买下这块布料的记录。”
计福妹遇害时穿着的蝶花裙所用是上等锦料,锦华庄的账目记录非常清晰,尤其是这样的贵价布料,售出年月、购者姓名住址或外地哪里来的都有记录,即便姓名地址不知详细,也会标注购者是男是女和大概年纪。
翻遍锦华庄所有店铺九月的记录,都没有鞠益满的名字。
鞠益满下唇微动,粉香抢道:“锦华庄的布料十分难买,门店外需排老长的队,但有代买倒卖的,或鞠相公是从倒卖的贩子手中买的?”
白如依道:“锦华庄的蝶花料仿货太多,所以每幅布料上都有暗记。尤其贵价料,每卷料上的暗记都不同。记账时亦会记录下暗记与布匹号,防有人拿假料或次料诬赖店铺闹事。衙门请锦华庄的掌柜过来辨认了计夫人所穿裙裳的衣料,巧得是,这卷布料多被韦员外家买下。只有数尺售与一位女子。这位女子自称姓贾。不过,铺子的掌柜认识她,所以账册上写着,「眷春楼粉香,称贾氏」。”
粉香咬住唇,浑身瑟瑟:“不错,是奴家买的。”
鞠益满再闭了闭眼:“是草民托粉香姑娘所购。”
史都尉肃然问:“确实是你让她代买?”
鞠益满道:“是。”
史都尉再问:“你让粉香姑娘代你买了几块衣料?”
鞠益满道:“只有一块。”
史都尉又问:“什么颜色?”
鞠益满道:“娘子她穿红色或银红色最美,草民原本托粉香姑娘买这两样颜色,但因铺中无货,粉香姑娘买了松花色。裁缝铺子那边是做过我家娘子衣裳的老店,草民亲自送过去的……”
他虚弱说完这些,又大咳数声,吐出几口血,摇摇似站立不稳。
粉香面露不忍,上前搀扶他,仰头望向史都尉和白如依。
“鞠相公想让计姐姐开心,但他身子实在虚弱,方才托奴代买。都座和大人却因此怀疑他是杀人的凶犯,实在……奴斗胆说一句,很多事不像表面看来那般。譬如,都座和先生都认定鞠相公是位负义的郎君,实则他待计姐姐的深情,奴看了亦不禁感慨叹息。反是计姐姐,从来都没……”
鞠益满大喝一声:“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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