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可躲。施嘉意在转身就跑和假装是别人的选项里选择别过脸用手臂擦拭泪水。慌乱中,他注意到她唇下的细痣越发地浓郁,几乎要与脸颊边乌黑的发丝融为一体。
高跟鞋的声音在施嘉意心头回响,她破罐子破摔,心一横,头一低,保持倚墙的姿势决定装死。
陆垣也:“……”
恍惚之际,少年的身影忽地逼近,一臂距离间,施嘉意闻到他衬衫上似有若无的木质香。
他一手闲散地搭在光洁墙壁上,漫不经心侧头,和曾钰婉的视线对上,淡定回复:“有点事。”
曾钰婉和两人的距离只有一块复古大理石砖,要不是此刻睫毛上染着膏体,她恨不得赶紧揉揉眼睛——
这是什么情况?!大型壁咚表白现场??
自家不开窍的儿子是在壁咚女孩子吗?!
等等,看这秋季上新的定制礼服,这不会是哪家走丢的千金吧??
不对,现在主要的问题是,为什么自家的小铁树突然开花了啊?!!!
“阿垣,你……”曾钰婉还想说些什么,探头探脑正往这边走来时,自家儿子手臂旁侧的优越下颌小幅度地动了动,那鲜艳欲滴的唇下袅袅显出一点美人痣。
曾钰婉女人的直觉敲起警铃,这女孩儿好像……是那天阿垣带来救助所的女孩儿。
好像叫……施嘉意?对,就是小十一!
她停住脚步,掩唇一笑:“听说东湖有烟花,你俩……去看看?阿垣,我和你爸就先回家了,老张就留给你们了,你要记得把小……这位可爱的小姐送回家。”
女人还不忘一步三回头:“外面冷,我在车上留了大衣,你给人家披上,那大衣谁穿着都不冷!”
“啊,不用担心我和你爸,我们好久没打车出门了,沾你们的光顺路去逛逛商场——”
“把人家女孩子照顾好!”
保持壁咚姿势的陆垣也:“……”
妈,你有点掩耳盗铃。
见人离开,被壁咚的施嘉意一把推开身前压迫感十足的人影。
“虽然你昨天拒绝了我,但今天,你好像……不得不和我一起去看烟花秀了。”少年松开手,撤后一步,空气终于得以在二人之间流通。
施嘉意看向他,被泪水清洗过的瞳仁又黑又亮:“你不和曾阿姨一起回家吗?”
“他们过二人世界。”
“那我们……”施嘉意怎么想怎么都觉得此刻的气氛太过尴尬,“我……”
施嘉意巧舌如簧的嘴巴竟一时语塞:“我……”
陆垣也从搭在手臂上的外套里找出纸巾递给她,照例还是湿纸巾和干纸巾。
“擦擦。”
少女接过纸巾,犹豫地问:“酒精的……擦脸是不是不太好?”
“纯水的。”
“……哦。”
少女绯红的脸颊透着些许不自在,长睫低垂,在下眼睑处投下一片浓密的阴影。
陆垣也的目光落在她肩上彻底散落的发丝间,凌乱纹理中的美,让他想起了北方寒冬的漫天枝桠。
南北方的树有很大的区别,南方的树四季常青,偶有色彩更季;而北方的树呢,棵棵恨不得往天上窜,每一道树皮的纹理都藏着倔强的野性。
走在北方冬日的林间,如果有人恰好停下行进的脚步,抱着不错的兴致想抬头看看天,那么,这个人就会发现烟蓝的天空被漫天的枝桠划分为无数块细小的区域。
施嘉意的发丝就和这些天上的枝桠一样。
凌乱。倔强。每一道纹理光泽,都迸发出让人不由得为之驻足观叹的生命力。
陆垣也别开目光,嗓音沙哑:“你要去整理一下裙子吗?”
少女下意识看向自己的胸口,魏小萍预测的尺寸和自己的真实尺寸无二,她胸口全包裹式的设计完美遮掩了胸口若隐若现的轮廓。
胸口没问题,她才顺着一路的丝绸白看见自己裙摆处的污渍,她试图用湿巾擦拭,但很快便发现都是徒劳:“算了,我和奶奶说一声,她要是同意我和你看烟花,我就和你……”
“同意!我同意!”魏小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完一表人才玉树临风的少年,痛快地吹了声口哨,“施嘉意,我早就和你说过,穿这样的衣服才可能吸引到成熟男人……”
她看着少年啧啧称奇:“活了七十多年,好久没见过这么赏心悦目的人类了……”
施嘉意:“这是我南桑的同桌……你别多想。”
魏小萍根本不带搭理她的,两眼冒着光:“帅哥,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还有……你觉得我们施嘉意怎么样?”
施嘉意无地自容,拽着她的袖口不停小声求饶:“你放过人家吧,他真的是我同桌,你这样我回去怎么办……”
他还真仔细回了魏小萍的每个问题。少年独有的温润嗓音在通道响起:“我叫陆垣也,奶奶喊我小陆就行。我家在北临汇安新区,这几年主要跟着家父在南桑定居。至于施嘉意……”
施嘉意狠狠瞪了他一眼: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老太太闹着玩也就算了,你凑什么热闹!!!
少年轻咳一声,无视施嘉意的死亡凝视,笑着说:“她是个脾气很好的同桌。”
施嘉意的表情出现一瞬空白。
我吗?我脾气好?施嘉意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魏小萍的脸上短暂出现疑惑,而后了然地大笑起来:“都是好孩子,小陆啊,施嘉意这小兔崽子老不记得回北临看我,你在学校可得多多提醒她啊!当然,你俩要是一起飞回来看奶奶我就更好了……哦呵呵呵……”
施嘉意内心抓狂:魏!小!萍!!!!
魏小萍简单嘱咐少年几句后,突然扭头看向施嘉意,咂摸人的目光盯得少女心底直发毛。
施嘉意:“怎、怎么了?”
魏小萍满眼欣慰:“小看你这兔崽子了……”
施嘉意:“啊?”
“去吧,这里的事情交给我,你就和朋友去玩吧,记得十二点前回来哦。”
施嘉意:“……我会在十点之前回来。”
车缓缓驶出锦华酒店,霓虹初上,施家的闹剧最终以徐琳低头终结。
施嘉意走的时候,远远望见施嘉姮躲在角落的沙发哭,不知怎么地,她的心也跟着那女孩肩膀抖动的频率,一抽一抽地泛难受。
车上,陆垣也暗自瞥了她一眼,少女纤细的身子裹在风衣里,乌发如墨般倾泻而下,在窗外朦胧的灯影间泛着柔顺的光泽。她的唇角没有一丝弧度,和平时大大方方喊完他帅哥还会偷笑的模样实在大相径庭。
少年收回视线:“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施嘉意轻哼一声:“这不正常么,谁家女儿和小三干完仗还能保持美丽心情的?”
陆垣也微愣,侧过头看向她。
施嘉意耸耸肩,回头和他对上目光:“你在大厅看到的女人,就是那个头上身上有一股子腥味的女人,是我爸后来的老婆。我把一盘鲍鱼甩在她脑门上了。”
少女的瞳仁幽黑,语气轻淡:“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
光影变换的车内,少年眉眼间的阴影时深时浅,明净的眼如山间一汪清泉,透着舒缓人心的色彩。他好像真的思考了很久,轻声说:“哪里坏?”
施嘉意抿着唇想了想,忽地露出一个纯洁无暇的笑容,每回她的脸上出现这个表情时,陆垣也都知道下一秒她该说些和这纯真无害笑容截然不同的话语了。
果不其然,施嘉意说:“因为进入包厢的那一刻,我就想着,这些人打起来就好了……打得越疯越好,最好大年三十打得头破血流进医院,让所有人看看一个男人是怎么和当初不惜出轨也要在一起的女人互殴的,让一个活在蜜糖管子里的女儿看看幸福泡沫下的鸡零狗碎……不觉得很有趣吗?”
清亮的眸子对上少年视线时,车载音乐恰好播到陶喆的《蝴蝶》。
钢琴悠扬的乐声与男人沉稳的嗓音交织,毫无征兆地撞进两人狭小的世界。
“当这世界已经准备将我遗弃……”
“像一个伤兵被留在孤独荒野里……”
高楼霓虹灯,行进晃眼的车灯,都在这一刻如幻影交叠,少女极黑的眼瞳在逐渐扭曲的视野里化为细蝶,黑曜石般的光亮转瞬即逝。
车内的一切都像是切换低倍速的慢电影,少女轻盈的长睫被无限放大定格,她眨眼的速度极为缓慢,迷离光影间,她扑朔的黑睫在脸颊处落下自由的印记。
“帅哥,你怎么看起来呆呆的?”施嘉意疑惑。
少女音色太过独特,平淡而柔软,夹杂着道路两岸白桦树的力量。
为什么是白桦树,大概连陆垣也本人也想不明白,此刻看着施嘉意,他想起了那个午后看见蓝天被枝桠网罗的震撼。
施嘉意的存在让他感到震撼,这可真是奇妙的感受。陆垣也垂眸,低低地笑出声,而后抬眼,与她的目光相对:“施嘉意,你做得很好,你是个敢爱敢恨,非常有个性的……”
“同桌。”
施嘉意莫名其妙:“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车载音乐还在车内似水流转。
“每次一想到你……像雨过天晴……”
“……看见一只蝴蝶飞过废墟……”
“是那么美丽……就像一个奇迹……”
施嘉意突然说:“帅哥,你知道世界上能许愿的三样东西是什么吗?”
陆垣也摇摇脑袋:“你说。”
东湖区域的道路水泄不通,司机老李抻着脖子看了许久的路况,最终转头对少年说:“阿垣,这段路太堵,你们俩要是想看烟花,从这儿往前直走一百米,往右拐上小坡,那地方人少。”
“谢谢李叔。”
七点四十五,所有堵在半途的车主索性都下车,撑着车门开始等待东湖一年一度的跨年烟花。
李叔不愧是土生土长的北临人,开车二十余年,只要他在脑袋里一搜索,哪片犄角旮旯都能给你准时送达,更别说找个人烟稀少的观赏地。
沿着小坡一路前行,施嘉意不得已提起裙摆,微凉晚风顺着裸露的脚踝直灌小腿,她感受着远处人声鼎沸的欣喜,跟着少年脚下的一片亮光成功抵达小坡之上。
视野蓦地开阔,如同一卷波澜壮阔的百姓贺春图在少女眼前铺展开去。
漆黑的夜晚,人们打开手机闪光灯,在半空挥舞着。整片浩大东湖亮如白昼,细碎的星光在这篇土地上缓缓流动,所有人都在倒数——
五——
施嘉意拽拽少年的袖子,明眸含笑:“帅哥,你知道世界上能许愿的三样东西是什么吗?”
四——
陆垣也还是照旧摇了摇脑袋。
三——
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中,他看见施嘉意凑近自己,提高不少音量:“生日的蜡烛,夜晚的流星……”
二——
施嘉意故意顿了顿。
一——
所有挥舞着的手臂都滞在半空,每一颗脑袋都带着满眼的憧憬望向东湖上方。
零——
刹那间,伴随着一声未来与现在交界之时的清脆鸣响,烟花冲上云霄,带着一道星尾在夜幕中炸开。
灿烂而盛大的烟花下,陆垣也看见少女的唇动了动,随着温热的气息吐出两个极轻的字。
烟花。
还有一样能许愿的东西,是烟花!
千年苍穹之下,万家灯火之上,细碎银河再次降临人间,在震耳欲聋的轰响中四散坠落,化为袅袅细烟入定云端。
陆垣也侧头,光影极骤交替之际,少女垂首闭眼许愿。少年胸腔中心跳隆隆,与头顶撼人心魄的响声几近重合。
此起彼伏的绚烂烟花里,施嘉意许下新年的第一个愿望。
——愿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能幸福。所有人都要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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