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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吹(二)

堵车和聂卓阳帮忙开绿灯的时长一抵消,两个女生来得不早不晚,观众席上的座位有一大半都坐了人。

体育馆内人声鼎沸。

大喇叭里播放着鼓噪的音乐,啦啦队也准备就绪,腰细腿长的明媚少女们拿着手摇花球尽情摇摆,场内的氛围狂热爆嗨。

赛道已然被各路媒体记者团团包围,收音设备几乎探到赛场边缘,急着抢独家头条的记者犹嫌不够,争先恐后地步步逼近,结果由于过分干扰选手发挥,被负责维护秩序的工作人员强行劝离。

聂卓阳刚才穿着运动员的队服却没有受到路人的关注,一是因为岌岌无名,二是因为他清隽的面容没有谈明杰的那样温和有礼的亲和力,俨然一副生人勿近的冷峻模样,看着就不像善茬。

谈云淼却能抛开偏见对他另眼相看。

她了解他的品行,知道他内里是一个很好的人。

孟毓潇有自己该去的区域,按理说不能在无障碍区陪同,她个头又高,站在谈云淼身边会遮挡身后人的视野,影响他人的观赛体验。

她上一秒还在笑那群记者不识时务,下一秒就因为站的不是位置被工作人员撵回了观赛区。

场馆如同一口炙热的锅炉,喧闹的人声像是锅炉里反复沸腾的开水,从热场环节开始,就没有停歇过。

谈云淼听觉衰退,高分贝的欢呼听在她耳里也不过是阵阵消过音的闷雷。

今天的这场比赛是全国田径锦标赛的总决赛,仍然留在赛场上的选手不多,全是各省省队精英中的精英。

运动员们各就各位,嘈杂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谈云淼用肉眼看不清赛场上的形势,放眼望去,所有运动员仿佛和兵马俑一样,看不出细微的差别。

她举着手机录制视频时,顺便将镜头拉近到了隐约看得见细节轮廓的距离,看见谈明杰和聂卓阳参加的都是男子100米的项目。

谈明杰在第四道,聂卓阳在第六道,两个人穿着深浅不一的蓝色背心,中间只隔了一个穿着黄色背心的男生。

发令枪声响起前,在场的所有人都屏息以待,谈云淼也不例外。

只听一声枪响,蓄势待发的运动员们齐刷刷地蹬地起飞,健壮的长腿不断交替,如高速运转的扇叶般全然看不清腿的形状,唯有脚上醒目的白色运动鞋在跑道上飞快瞬移。

谈云淼将屏幕上的画面拉得过大,镜头竟然追不上谈明杰的步伐,等她索性将镜头对准终点,聂卓阳已然率先冲过了终点线。

飘带被他窄劲的腰身截断,凌空挂在他腹前,而后在重力的作用下落在了跑道上。

谈明杰是去年世锦赛的冠军,今年虽然没有在巴黎奥运会上摘得奖牌,却也收获了一众迷弟迷妹。

网友们还在热议他明年世锦赛能不能卫冕,他就遗憾地在今天的比赛中落了下风,与冠军失之交臂。

谈云淼正欲放下手机,忽然看到镜头不经意扫到的聂卓阳,手上的动作不由顿住了。

他原本在赛道上接受教练的指导和祝贺,不知为何回头看向了这边的无障碍区。

手机的像素不支持她看清他的面容和神态,她却因为他目的不明的举动乱了呼吸。

不会真像孟毓潇说的那样,他喜欢她吧?

要是自作多情可就难以收场了,说不定连朋友都没得做。

孟毓潇跟她打的赌局也测试不出聂卓阳是否喜欢她。

她知道聂卓阳没有自己的车,连他自己都要跟着队伍走,怎么可能送她回学校呢?

成绩统计完毕后就是颁奖礼。

每个项目都有单独的颁奖礼,谈明杰和聂卓阳领完奖可能会留下来接受媒体采访,随后就可以离场了。

估计他们这些比完赛的运动员都迫切地想要摆脱记者的纠缠,巴不得领完奖就溜之大吉。

谈云淼和孟毓潇手上的门票却是可以观看接下来其他项目的通票。

孟毓潇对体育赛事本身不感兴趣,要不是和谈书珩赌气她也不会硬要来看比赛,看了一会儿就昏昏欲睡,倒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问起谈云淼对聂卓阳的态度,誓要当军师为二人的甜蜜爱恋出谋划策,打算在聂卓阳打道回府前为他们制造偶遇。

谈云淼腼腆得不行,执意不许孟毓潇这个半路出家的红娘给他们牵线搭桥。

要不是今年暮春的一场邂逅,他们本不会有任何交集。

……

二零二四年,四月七日。

清明时节的缠绵雨遇上处处泛着霉味的回南天,节后路面仍是湿哒哒的,覆了层浅青色的苔痕。

停车场上凹凸不平的花砖间蓄满了积水,驾驶座上的中年男人避开深深浅浅的水洼将车在禁停线前稳稳停下,还没来得及给车门解锁,坐在副驾上的少年已经熟练地自己抠开保险推门下了车,回头将两个书包的背带一起挎在右肩上,利落地撑开一柄格子伞,拉开了后座的门。

后座上扎着低马尾的花季少女正动作迟缓地扶住前座的靠背挪动着准备下车。

一绺碎发从她的额前耷拉下来,令她精致灵动的五官略显憔悴。

门倏地打开,她莹白的肌肤在四周幽暗的背景中发起光来,乌溜溜的眼珠中央也闪烁着点点星芒,像是渺茫绝境中蕴藏的一线生机,隐约显露出上天对孱弱者的垂怜。

放在她脚边的手杖卡在车厢里动弹不得,在车外接应的少年见状弯腰利落地一捞,替她攥在了手中。

“慢点,别着急。”

端坐在一旁中年女人搀着少女的细瘦的手臂柔声叮嘱,随即耐心帮她整理了一下校服上翘起的衣领。

上高中以后,距离成年也就不远了,青春叛逆期如期而至,少男少女们独立意识觉醒,心照不宣地不愿让家长跑到学校接送,唯恐让熟人看见了丢脸。

像这样一大清早一家人整整齐齐出现在校门口的场景着实罕见,仿佛冷风也吹不散脉脉温情。

遮天蔽日的乌云包裹着天光罅隙,天色晦暗昏沉,对视力的影响不小,谈云淼探出一只脚在空气中晃了晃,确认脚下没有锐物后才踩实地面。

谈书珩将替她拿着的手杖递还给她。

她看不清脚下,没掌握好分寸,手杖末端一下杵在水坑里,溅起一层水花,鞋面逐渐洇出水渍。

十六中是七点钟上早读,现在是六点二十五分,校门口只有零星几名勤奋的学生正打着伞信步往校园里走。

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两名女生下意识看了谈云淼一眼,擦肩而过时小声嘀咕道:“她长得好漂亮啊,这么年轻就瘸了真可惜。”

另一名同行的女生拍了同伴的胳膊一下,压低了声音说:“说不定只是骨折,过阵子就长好了。”

发出感叹的女生执拗地说:“我放学的时候看见她好几回了,去年入学的时候她就拄着拐,应该是好不了了吧。”

同行的女生汗颜,连忙抬手遮住自己的脸:“知道你还说,没看旁边还站着护花使者,听见了一准追上来揍你。”

“那还不快跑!”

两人举着伞嬉笑着跑远了。

谈书珩皱眉看了眼健步飞奔的两名女生,将目光从她们身上移到谈云淼白皙素净的脸上,安慰道:“姐,别在意,她们没安坏心。”

这样的情形,谈云淼不是第一回遇见了。

她身子骨单薄,没有力气和身体健康的人抗衡,说话时吐字不清,从气势上就垮掉一截,加之前阵子她感染了流感,发烧烧到四十度,打了三天吊瓶终于退了烧,扁桃体却依然肿大,嗓音嘶哑得比破锣发出的声音还难听。眼下她口不能言,就算对方存心欺辱,她也只有吃哑巴亏的份。

谈云淼摇头示意谈书珩自己并不在意这些。

谈书珩还欲跟她说些什么,车里的谈立军冲他们做了个电话联系的手势:“今天也要好好听老师的话,遇到特殊情况就给我们打电话。”

谈书珩忙代谈云淼答应父亲:“好。”

夫妻俩也要上班,学校离医院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谈立军不再啰嗦,扭头看向妻子:“巧玲,关下车门。”

沈巧玲索性挪到了谈云淼刚才坐的位置朝姐弟俩挥了挥手,随即从车里拉上了车门。

黑色轿车很快便绝尘而去。

谈书珩除了在谈云淼下车时扶了她一下,没再上手。

谈云淼靠手杖能够独立行走,他保护得太过反倒会成为她的牵绊,只需时不时替她清走眼前的障碍。

十六中有三十年的校史,在雄城属于师资力量雄厚的重点高中,升学率在全市能排前三。

上学的必经之路上专门修了一整面彰显学校实力的荣誉墙。

众神云集的校园里从来不乏风云人物。

神仙打架,各显神通,光是保送都有拿到推荐名额、参加夏令营、荣获竞赛国奖种种说法,最厉害的那批早就不在学校埋头苦读了。

抛开这些出类拔萃的顶层精英不谈,偌大的校园里依旧群英荟萃,近两次模考没再像之前那样出现分数断层,榜上的排名咬得很紧,竞争激烈而胶着。

假期后复工开学,校工也开始上班,在给展示栏换新物料。

路过一块展板时,和他们到得一样早的两名女生在那里驻足旁观。

其中一名女生焦灼地转着伞柄,遗憾地说:“怎么换掉了。之前贴在这里的那个男生长得可帅了,我每天走到这里都会看一眼。这学期不是还没过吗?宣传报换太勤了吧。”

一样的语气,一样的碎嘴,一样的事事关心。

兄妹俩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刚才惋惜谈云淼年纪轻轻就腿脚不便的女生。

没等她的同伴回应,校工就停下手中的动作,回头看了她一眼,用雄城当地的方言悠悠说道:“同学,你偶像塌房了。”

女生闻言怔了怔,脸腾地红了,拉着同伴加快步伐夺路而逃。

谈云淼偏头朝校工正在张贴的展示物料上望去。

这段展板与近期的考试无关,上面全是历届彪炳校册的天之骄子,由于在某一领域创造的辉煌战绩多不胜数,文字介绍长到不得不单开一列来排版才能勉强放下,人生闪亮到晃眼。

她忽然惊讶地发现被校工替上榜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不是别人,正是谈书珩。

谈书珩从小到大成绩都在同龄人中遥遥领先,还曾有幸接受过媒体的采访,只不过在全面发展的素质教育背景下,他学医的志向和在公众面前狭隘的表态令他吃了亏。

夫妻俩在单位是爱岗敬业的劳动模范,办公室的锦旗一面墙都挂不下,却碍于诸多因素,打心眼里不愿让儿子继承衣钵,对他的理想持反对态度,更别说予以支持。

国家的强基计划扶持的也是勇于献身的科研人才,将来或是去造保家卫国的坚船利炮,或是去研发改变生活的科技发明,总之要心怀天下,精忠报国。

谈书珩一心只想研究一种偏门的遗传病,为人又偏执倔强,在旁人眼中,他一意孤行,极难相处,压根不易发展成并肩作战的好伙伴,哪怕成绩再优异也是永远的备选项。

这次学校破天荒地将他放在了这么高的位置,谈云淼的第一反应不是弟弟出息了,而是好奇起原来展示在上面的人是什么人。

可惜粘了背胶的塑料纸一旦离开展板就卷在了一起,要想展开必须曲膝蹲下,她行动受限,这个姿势对她来说过于困难。

细密的雨丝斜飘进遮雨棚里,令塑料纸表面挂满了雨珠。

她伸手去碰难免会把手也打湿,索性放弃了。

女生夸了被谈书珩替下来的人,却没有称赞新上榜的谈书珩,难免让他心生不快。

他全然不在乎学校的包装对他来说是福是祸,寡淡地扫了自己的资料一眼,一言不发地护送谈云淼朝教学楼走去。

十六中的校园面积过于宽广,他们从校门口走到教学楼已经快打预备铃了。

南方校园里的建筑都十分富有设计感,同一栋教学楼的过道像高架在云端的立交桥,每层楼梯的两侧除了栏杆再无遮挡,俯瞰视角绝佳。

学生们在上下楼时能够一眼眺望到平地上行色匆匆的人潮。

即将到达高三年级所在的楼层时,谈云淼和谈书珩身旁倏然爆发出一声惊呼。

他们还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不约而同地扭头去看。

谁知刚才尖叫的女生只是指着楼下迅速移动的身影再次感叹:“我天,这谁啊?跑得好快。这身手都可以去跑酷了吧?太酷了,我也想学。”

“人家是天生的!你学得会吗?还看!要迟到了!”

原本扒着栏杆张望的女生被同行的死党一把揪住书包上的提手急吼吼地拽走。

那些在走廊上吹风透气的闲杂人等也如鸟兽散。

女生口中猎豹般矫健敏捷的男生在视神经萎缩的谈云淼眼里也不过是个不断闪现的坐标点,顷刻间便灵活轻盈地避开一路的水坑“嗖”地从实验楼蹿到了教学楼下。

身旁的谈书珩不以为然地冷嗤一声:“他们跑步的都这么能装吗?”

谈云淼知道他会有这样的反应是因为清明节在餐桌上受到了堂哥谈明杰的刺激。

春节过后,一帮近亲许久未见,也难得将三服以外的远亲凑这么全。

择日不如撞日,谈立军当即做东,在附近的万福楼餐厅设宴招待族亲,出手相当阔绰。

家里给她治病花了不少钱,夫妻俩生活忙碌,家庭拮据,沈巧玲却从来不会因为谈立军把钱花在他家人身上跟他起争执,只有一个条件:他家人不能在她面前比孩子。

她从小各方面能力就低于常人,不论谁拿自家孩子跟她比,都无异于是跟瘸子比登山、跟瞎子比射箭、跟哑巴比唱歌,纯粹欺负老实人。

大家也都知道她的身世和病情,出于对她的怜悯,一般自觉守着这条禁忌。

偏偏她大伯谈建平是个口无遮拦的主,那天聚会一不留神就把自己的儿子挂在嘴边炫耀:“小杰进了国家队以后,一天到晚都在刻苦训练,连我也联系不上他。”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亲戚们笑着挑事:“哪有放假还在训练的?他不回来祭祖也就算了,连电话都不给你和玉璇打一个,就是心里没你们两口子。”

谈建平觉得在族亲面前失了面子,非要当着众人的面给谈明杰打视频电话。

电话接通后,谈明杰那张英俊的脸出现在了屏幕中央,看样子也在饭局上,背景音喧嚷热闹,青年爽朗笑着冲谈建平打招呼:“爸。”

谈建平笑逐颜开,堆着满脸褶子把手机凑到众人面前转了一圈,让儿子挨个叫人。

谈明杰照做后,谈建平将摄像头对准自己,兴致勃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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