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抬头看长着枯藤的屋檐凝结起薄薄的白霜,垂下一排尖矛状的冰柱,又是一年大寒。
今日休沐,江岁安辰时起身换好衣服,把家里的屋顶清理干净后进了后厨,提前备好的一竹筐的萝卜青菜南瓜豌豆芽等食材尚且够半月的吃食,后厨后有个浮动枯荷叶的小池子,干黄如草芥的荷叶垂头点水,从相思江捕捞上来的草鱼鲫鱼正在小口抿嚼荷叶根。
洗了小米,又用白花花的米水将南瓜萝卜清洗干净。踏、踏……黄瓜切成半月状的小片,咕噜咕噜,点漆色石锅里冒出金黄的米水热泡。
一碗黄瓜倒进小米粥里,他掐指算了算时间,巳时过半,按照江朝平时磨磨唧唧的作风,等她梳洗好,南瓜小米粥便足够软糯可以下咽了。
他决定去叫醒江朝。
可他发现江朝正门留了一条不宽不窄的缝隙,窈窕的身姿从门内风风火火跑了出来,嘴里喊着来不及啦,完蛋啦。
他揉了揉眼睛,原来是印刻入脑海的记忆狡猾拼合出的错觉。然后,走上台阶,往里探望,屋内空空荡荡,除了一股削皮冻骨的寒风卷起门铃,绑着一株枯萎的石榴花的银铃发出灵动的乐响,不见人迹。
江朝一大早舍下回笼觉,奔赴哪里了呢?
首先绝对不可能是残萤。
其次绝对不可能是练剑。
再次绝对不可能是离家出走。
他一一排除杂念,剩下能找到江朝踪迹的地方唯有……
“小七,小七~”
江岁安看见一个穿着桃色鹅绒袄与用白线绣着桃花枝长裙少女蹲在用木板搭建的猫窝旁,耳边一遍又一遍回荡小七的名字。
他站在五步之外,叫了一声:“阿朝,粥煮好了,还有你最爱的甜糕。”
少女转过头,他才发现今日江朝梳起一尾三股辫,乌发浓密如一颗颗爆满的麦穗。江朝的眉头挤成倒八字,配上一向不讨人喜的眼睛,不了解实情的还以为他们家死了人一样。
江朝把一碗小七最爱的碎肉沫搁置在脚边,把一只全身披满黑色长毛的肥猫环抱进臂弯,说道:“岁安,小七生病了。”
小七是从小养到大的野猫,江安竹说养一个你就够累人,要养你自己养。因此,在十岁前只有江岁安一个主人,他怕小七寂寞,还养了一只三花猫,名叫小八。后来遇上八岁的江朝后,小七的生活才有趣了起来。
江安竹上前接过小七,手掌从小七腹下穿过,一个鼓如金钱袋的硬猫肚带着起起伏伏的收张传递给手心。
他再瞄了一眼瓷碗,那是满满当当的肉沫。
江岁安叹气道:“你这几天喂的太多了,小七一到冬天便缩在家里不爱动,再喂它自然是吃不下,病恹恹的。”
“那怎么办?”
“缓缓就好。”
但是江朝眉头依然未因此舒展开,他察觉到异样,询问道:“怎么了?”
江朝一桩桩汇报噩耗:“小八不见了。”
他转头进正屋示意道:“你先去用早膳,等我陪你找。”
江朝双唇含出白砂碗口,最后一口粘糯的米糊连带着细腻的甜在舌尖扎营筑垒。
唇齿间的甜腻依旧没有扫清萦绕在体内幽幽飘荡的愁绪,小八平时喜欢捉蝶捕鼠,经常往山野的灌木里乱钻,惹得一身苍耳回家。
江朝看到后头都大了,一边骂一边和师兄一点点拔取长毛里的苍耳,苍耳尖锐的小刺戳进指甲差点让江朝迸出一掬清泪。
她和江岁安以剑傍身,朝几里外蝴蝶丛生的花田里走。
山道宽阔,路边推着潮湿的泥泞,山坡上隐约埋藏小狗刨出的狗窝。曾经也有个容纳五六只土狗的坑容下由于各种原因离家出走无处可去的江朝。
江岁安一路过便想起来夜里举着火把,令火光照耀在少女瘦骨嶙峋的脸颊上,少女成圈盘缩在不大不小的狗窝内,苍白的唇微微发抖。
火光也同样映照在江安竹的脸上,长眉紧缩,闪烁火星的眼神里积蓄一大片阴云。
他以为江安竹为把江朝拎起来大骂一通,他颤颤巍巍地抓着江安竹袖子请求道:“阿娘,你不要把阿朝扫地出门好不好?”
他万万没想到江安竹只是暗暗撇了自己一眼,道:“自己把你的小狗师妹带回去。”
现在视线里的少女脸颊像果子般饱满透红,他还是抑制不住地笑着问道:“从前你是怎么钻进去的?”
江朝眼眸一暗,一眼便看出来江岁安打的什么心思,她用手肘怼了他胸膛,说:“不准笑。”
她转念一想,双手叉腰得意洋洋地说道:“哎呀,谁十一二岁时还拍打雷,大半夜又不敢找师父,于是和小七小八抢地盘,吵得喵喵喵喵直叫。”
“你……”
江岁安冷冷咬牙,打心底佩服江朝“举一反三”的本事。
“师父也不知道去做什么了,好几天也不着家,光留我们看家……”
突然疾风掠过,江朝的碎语滔滔不绝,完全没有注意到山道上有一大波举家搬迁的人向江朝冲来。
一个急冲冲的力量击中江朝后背,腰间又被另一股力量紧紧箍稳。
江朝抬头一看,那双阴阴暗暗半压着的桃花眼与七年前那双将她从狗窝里领回来的眼睛如出一辙,听着闷闷的嗓音从少年喉咙里发出:“看路。”
江朝小步后退,腹诽道:“什么人啊。”
风声从人群中拨来稚嫩的声音:“爹,我走不动了。”
是一个十岁大的小孩子,旁边身着简陋青布衫,肩上扛着一大袋行囊的应该是他的父母。
身后还有数不清同样远途跋涉的一家人。
小孩,妇孺,壮年男子,白发老人……生命的脉络都在逃离。
江朝觉得此事不正常,便找一家人询问道:“可是城里发生暴动了?”
女子虽疲惫不堪,但一看到江朝一无所知的模样便打起来半分精神。她苦苦劝说道:“趁敌军未打进来前赶紧走,去相思江,渡过相思江便平安了。”
江朝听得迷迷糊糊,道:“什么?敌军?”
一旁的壮年用破袖子擦拭土色的额头上流通的热汗,语音沙哑:“苍容大军已经打进暮月关,护国大将军战死关外,再等不了几月,铁骑便会攻破燕关,羌柳关,踏破乌兰山道,直奔白夜川。小娘子,你赶紧带着你家小郎君渡江去吧,到了中原腹地,尚有王族十万大军镇守,定比这里安稳。”
“郎君……”
江朝脸蛋可以榨出苹果汁了。
江岁安问道:“除了你们,城里的人都迁出来了?”
“那倒也不是,我们这些人能早点逃便早点逃,好比等来日人头落地好吧。我们这些年轻尚有余力照看家人,有些孱弱的孩子老人一进白夜川实在走不动,便倒在路边,还好有位人美心善的医仙收留诊治。”
江朝:“城里可缺食粮?”
“缺啊,缺的紧。百夜川的官老爷早拖家带口逃之夭夭了,哪管的上我们这些人。”他狠狠泄了一口气,“乱啊,乱的很。小娘子,赶紧走吧,苍容杀人不眨眼,可别白白送了性命啊!”
江朝了然,她踌躇片刻后说:“我知道了,你们先走,再沿着河岸走五里便到渡口了。”
她对江岁安说:“我得回家一趟。”
“收行李吗?”
江朝点了点头。
他们把家里的存钱清点装盒后,塞进一包衣服里。江朝除了收拾自己的衣物还要收拾师父的衣物。
然后他们得进城去把江安竹带回来,然后跟着去渡口,前往中原腹地。
白夜川城里人迹寥寥,哐啷一个小孩子玩的草花球滚至江朝脚边,潮湿的巷子里藏着居无定所的百姓。
有的还鸠占鹊巢,有的烧杀抢夺,有的偷鸡某狗,有的威逼利诱……国破家亡之前,迫于生存的卑劣压倒君子脊梁。
那些人带着凹陷的眼睛从墙角处向外探望,盼望一个挽救大厦将倾的盖世英雄。
素日健谈的江朝,现在她居然说不出话来。
她问:“美人医仙在哪?”
那人竖起手指给她指了一条直路。
江朝带着江岁安小跑沿路追寻,直至她听见衰破废弃的医馆内传出痛苦的呻吟与温柔的安慰。
“药有点烈,需忍忍就过去了。”
江朝一脚迈进去,喊了一声师父。
江安竹刚处理完病患腿上的伤疮,见他们二人能一路找到这里,脸上多少有点吃惊。
“今日不是休沐日吗?你们俩不在家呆着,怎么过来了?”
江朝冲过去抱住师父的腰,黏糊得不成样子。
江安竹皱眉道:“遭欺负了?”
“没有,有师父的剑傍身谁还欺负得了我啊。”
她继续皱眉道:“那怎么了?”
江朝说:“我想你了。”
江安竹忧虑道:“怎么总是长不大啊?”
短暂寒暄后,江朝就近从井里打来清水,江岁安在帮忙处理血疮。
老人脱下鞋子,挽起裤腿,麦黄色的衰弛腿肉上是泥土,嵌入泥土指甲里是淡淡的红血,肮脏的脚板上是一个深深的血窟窿。
江朝用湿帕子把伤口边缘的泥土清理干净,老人痛苦地皱起深深的皱纹。
江岁安眯起眼睛,对着光仔细把深入皮肤的碎渣子跳出,再敷上治血疮的草药,用纱布包扎。
江朝让老人挽起袖子,指尖从药罐里挖出草药,点在手关节例如五指的骨节,手腕,手肘。接着让其褪去半边衣衫,在被行李勒红泛皮的肩膀上细细抹匀治疗擦伤的药膏。
三人轮轴,医馆长途逃难的伤患都妥善得到处理。
江朝与师父师兄暂且回家后,江安竹看着收拾好的行李摇头道:“我们不走。”
“为什么?百夜川无军队镇守,敌军马上就打进来了。”
“阿朝你忘了我们是干什么的吗?”
江朝垂头道:“收尸净化怨灵。”
江安竹点头道:“越是战乱,怨气便会越发滋生出强大的怨灵,若是不早些防范,可不是城破这般简单了,到时候现世的是人间地狱。
江朝垂头丧气趴在桌子上说:“可是中原的皇帝都不管,我们能管的着吗?仙门的弟子也不管,我们又做的了多少?”
“尽人事听天命,我们把我们这份做好就行了。”
师兄的嗓音依旧温和,丝毫不受战乱侵扰。眼帘里一碗刚做好的甜糕慢慢向她嘴边推来,热腾腾的,雾气里飘荡着幽幽的茶香和甜味。
江安竹:“中原的皇帝非吾等平民所能指摘,仙门中人从不干涉庙堂之争。假如真的守不住,我会提前带你们逃离,但现在时候未至。”
她拍了拍江朝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既然进了化潮部,便要尽一份的责任,不可再像小孩子那样不懂事了。”
江朝把脑袋埋进双臂,脸蛋正贴在木桌上,闷闷道:“我知道了,师父。”
她听见江岁安问:“今天想吃什么?”
她说:“鲫鱼汤,萝卜玉米炖排骨,泡椒炒肉末,豌豆颠……”
江岁安唇齿间带着笑意:“好啊,今天就好好犒劳一下我们的小医仙,别跟小七一样吃撑啦就行。”
“吃饱了才有力气!”
江安竹嘶了一声,提醒道:“这傻孩子胡乱瞎讲的,你悠着点。”
“知道了。”
江岁安挽起袖子转身就去干活做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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