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朝曾捂在被子里思索过他哭起来是什么样子,分明的长睫会因眼泪而黏糊在一起吗?黑白分明的眼周是否会染上一层绯红?白皙脸庞是否会因残存着潋滟的水光而更加透亮?
种种游离的思绪下盘恒于静谧的深夜,明月高照,喓喓虫鸣,皆被少女一声低低的“哎呀”所淹没。
幻梦成为现实,江朝却迷茫地垂下眼帘,手心的湿润已然干涸。
五百年前的爱恨纠葛在五百年后再度爆发,犹如滚烫的地火毫不留情地吞噬江朝所有的一切,一寸一寸是大火卷尽的荒芜。
江朝的手掌无措地颤抖着,沉重的低压低伏在胸膛,几乎无法正常地吞吐气息。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她要找师父问个明白,师父肯定是气急了才说出这么伤人的话,一切都好起来的。
天不随人愿。
那人几乎是肆无忌惮地耻笑道:“不,不用我动手,他活不过一两年了,安竹,你我心知肚明不是吗?跟我回去,你依旧是弟子们最敬爱的江师姑,还有被你遗弃的绛尘,它也在等你。”
“一两年怎么了?人皆有命,二十年足够了。”
“足够你去怀念一个人?霜叶也尚未至弱冠之年……不如在所有痛楚来临之前,打开阴阳之境,你我合力救回霜叶。”
“谢斐衣,五百年前我说的很清楚,阴阳之境只是凡人编造的传说,安慰自己的谎话罢了。我以为你已经放下了,我也该放下了……”
心跳如擂鼓。
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变了。
江朝颤颤巍巍地向右侧牵出小拇指,像处于风暴中央的花枝一样,可等待她的除了仲夏惊雷轰鸣,暴雨如注,她彻底找不到凭依。
屋内突然平静下来,屋外却是电闪雷鸣。
江岁安居然在她茫然无措时逃了。
此时此刻,从内之外的疾风破门而出,江安竹看着雨幕中匆匆离去的身影,跨门而出,着急地唤了声阿朝。
雨水把石榴红的衣裙晕染为深谙的红,把藕色的白袄浸湿为水色的蓝。
她道:“师父,你刚刚说的是真心的吗?”
江安竹的长睫像蝴蝶振翅般一上一下,江朝有些看不明白那眼帘后的真意。
“是真的。”
轰隆——
雷电分割浓稠的黑幕,乌云弥合处遍布乍现的雷光。
“那我呢?”
“师兄是霜叶的顶替,我又是你的什么?”
质问在漫天大雨下竟不敌渺小的虫鸣,被哗啦哗啦的雨声掩饰踪迹。
江朝默默拳紧手掌,只留下一句我去找师兄,转身离去。
江安竹回想起提前隔绝声响的术法,如今的局面可称得上一塌糊涂。
她咬牙切齿对谢斐衣说道:“你故意的。”
谢斐衣周身凌冽的气息大半被一份迷恋压下一头,伸出手臂想要将梦寐以求的人揉进怀里,他毫不加掩饰道:“至少我比你坦诚,我只想要你回来。”
江安竹眼眸一暗,直接不留情推开他,厌恶到达顶峰,道:“滚……”
“滚!”
江朝捂着胸口冒着雨在竹林里四处奔走,脸色惨白,却不敢有丝毫停歇。心跳突突直跳,前所未有的刺痛钻入奇经八脉——有一双手拧着她的心脏。
咻的剑鸣声穿过万千银丝,银色的剑刃虽说不上好看但足够锋利。
江朝收敛无名尸时,师父的剑都会为她引路,为她扫清一切怨灵。江朝被银剑环绕,尽情奔走于荒野之间,手里是一具具等待安葬的尸骨。她可以闻到墓边雏菊的花香,她可以用自己的脚踏遍万里山河。
她跟随师父的指引,在沉默的大雨中奔跑,耳边传来江河拍打河岸的轰鸣。
凹凸不平的鹅卵石顶着鞋垫一遍遍硌着脚掌,被雨水模糊的眼帘下,蓝色的衣衫不近不远,十分显眼。
江朝跑过去,从地上抱起他,冰冷的体温贴近脸颊,冻得她发抖。
江朝的手指插入如柳条般的发隙,幽暗的目光注视少年沉睡的模样。而身旁的相思江波涛涌动,灰暗的江面一望无际,与连绵的乌云相接。
天地浩阔,福祸无尽。
江朝紧紧抱着他,气息像拍打鹅卵石岸浪花一样颤动,她道:“你这个胆小鬼,你这个傻子。”
利剑拖拽仙气的尾巴环绕一两圈后,视线一转,便又是已相处一月的木屋。
江朝洗漱完换了身干净的红裙,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身后。她边擦着头发,一边单手支在窗台,遥望不远处窗户纸上一明一灭闪烁的微光。
一炷香后,她站在江岁安门前,师父正合眼坐在床边。
她满怀积虑,但实在不好打扰,闭合的桃花眼似乎是等待江朝主动前来,毫无预料的睁眼让江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江朝低声道:“师父,对不起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阿朝,错不在你,一直是我太执着于过去的某一个人,我以为再也不提及,再也不过问,过往云烟便可放下,我可以向前走。”
江安竹的指腹一点点抚摸过少年眉眼,借着绒绒的毛发画出一道平直的墨线,她道:“当我怀着私心生下他时,我却错在了开头,错的一塌糊涂。”
“师父,你又错了。”
烛火明亮,半洒落于江朝鼻梁之下,如金扇遮面,她眼底的坚毅清晰可见。
“你和师兄一样,都是一群不会说话的哑巴,想要你们坦坦荡荡直言直语,比拉一天客还累。这样偷偷摸摸的道歉,只有梦里的周公知晓。”
江朝的话语里没有尖锐的刺,穿甲的枪,平平淡淡,温温和和。江安竹嘴角情不自禁上扬起微微弧度,红着脸低下头去,笑容温柔的快要化水了。
对嘛,愁眉苦脸哪里配得上我的美人师父,江朝心想道。
此时,迷迷糊糊接近梦呓的声音从江安竹身后传来:“那阿娘托梦给我吧,我就勉为其难地原谅了。”
江岁安大病初愈,眼神恍惚了一下从床上坐起来,长腿懒散地弯折置于榻上。
他抚着后颈,轻轻揉了揉僵硬的脖子,身后的三千墨发直垂,像纺车上一根根墨色浸染的蚕丝。衣服交领处微微开合,露出映照淡黄烛光的锁骨。虚弱的病气转瞬即逝,抬手顿足间添了几分惊人的贵气。
四目相对,江朝心里一慌,做贼一样撇开视线。
江安竹略带一丝喜色:“一般不是次日才醒吗?”
江岁安闻言皱了皱长眉,压低下幽暗的眼帘,淡淡的余光像飘零的竹叶沉没进江朝眼睛里的黑潭,道:“阿朝太吵了,叽叽喳喳的跟小七一样,睡不着。”
江朝:“胡说!小七明明是喵喵呜呜的,而且我哪里有叽叽喳喳了?”
“譬如现在。”
她反而得寸进尺起来:“那你该谢谢我才是。”
江岁安把手搭在躬曲的膝盖上,“怎么谢?”
“我想想……”
地面上慢慢转悠的影子拉得极长,背过身去,黑色阴影随一栏阶梯与床角木板翻折,上了床榻。黑影随烛火晃动,如飞舞的风筝,江岁安轻笑一声,指尖朝投射在枕头旁一团黑影爬去,食指恰好牵住它的头,不料江朝一个神龙摆尾,虚影一闪而过。
她说我想吃甜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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