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农忙,寻常农户是不会挑这时节办喜事的。
好日子不止一个。
可八月乡试,越往后时间越紧张,五月底六月初就得出发,年后会试,许是过年都未必回了。
成亲大喜,狗子不肯叫煦哥错过,便力排众议,定在了五月十日。
岳家在县城远郊有田,请了长工料理,并无这方面的顾虑。
至于狗子家里,冯老板财大气粗一回,雇了短工帮忙,席面请的酒楼大厨,自带帮工收拾。如此,单自家人忙活人手勉强也够,更不提李婶李嬷嬷也到家帮忙呢。
新娘子汪慧云,乃县里小酒馆掌柜的闺女,知书达礼,善解人意,不介意狗子佃户出身,愿意随他到村里办酒,待人接物周到客气,言语间无半点倨傲。
狗子爹娘很满意,想把酒席办的漂亮,给她体面。
喜婆请的县城有名的花媒婆,聘金二十八两,布匹三牲四京果,八样礼都足。
迎亲赶的马车,喊了吹打班,喜糖喜饼半点不吝啬。酒席有十二桌,八荤八素,素菜样样搭点肉蛋,叫人吃了满嘴流油。
谁不夸一句气派、排场大。
银子都是狗子自己挣的,他几个兄弟也没处说嘴,家中嫂嫂眼红又能如何。
大婚当日,吴煦、张荞、大柱、秀儿,昔日小学堂同窗们,连同二毛,都陪他去女方家里迎亲了。
柳玉瓷、方宁抽不开身,亦早早准备了银簪和银镯子,由张荞代为转交新娘子。
丫丫手头没那么宽裕,便扯了细布自己缝了披风,比照府城的款式做的。
柳家人托吴煦送了礼金,聊表心意。
吴煦除开瓷哥儿给新娘的簪子,私下寻摸了几本好书偷偷送给狗子,再有一份份子钱。
晚上,酒席散去,同村人喊着要闹洞房,狗子一个人招架不住。
吴煦和二毛守在门前当哼哈二将,把人统统拦了回去。
吴煦指挥,二毛输出武力,大柱和山子负责抬人。
“好兄弟,大恩不言谢!”
人都走光了,狗子喝得脚步虚浮,冲两人谢过便进了门。
吴煦、二毛同冯家长辈告辞,回家。
柳家屋子长工每日收拾,能住人。夏日天热,也不用厚被褥,吴煦将就睡几晚。
只是,独自睡在瓷哥儿屋里,看着他残余的生活痕迹,总有些辗转难眠。
中间书案上有小玉瓷刻的字,笨拙地写着考状元、不困不睡的童言稚语;床脚大箱子里有落下的大字本,从歪歪扭扭到清秀端正;梳妆台的抽屉里有空掉的面脂罐子,陈旧发黄的发带,和断掉的竹蜻蜓……
是个有点爱美又一心向学的可爱宝宝。
是他的瓷娃娃,他的小夫郎。
他把脸埋进枕头,猛吸一口早就消散的属于瓷哥儿的气味。
唔,好想他。
*
同一时间,府城如意坊。
柳玉瓷坐在书房,被老张头盯着做功课,也有些心不在焉。
实在是师父不好,偏要在旁边念叨煦哥哥,乱他心神。
也不知老张头做了那么些年乞丐,怎养成的挑剔毛病。吴煦走了多久,他便念叨了几天,这个不好吃,那个没滋味。
想吃煦小子做的菜。
柳玉瓷翻着眼前的书本,时而翻一页,时而连翻十来页,思绪飘回了东山村。
今日狗子成亲。
煦哥哥肯定会替狗子挡酒,不知有没有喝醒酒汤,会不会醉了摔在半路,明日起了可不要头痛……
“啪!”
老张头不知何时走到书案前,手持戒尺狠狠落在桌角。
柳玉瓷被惊醒,抖了个激灵。
“干什么,干什么,就这么分不开?”
老张头翻出此前柳玉瓷写的废稿,两三句话的文章夹带五六个吴煦名字,怒其不争,“你看看这是做文章的态度吗?怎的,写他吴煦的大名,考官能给你加分啊?”
热意爬上脸颊,柳玉瓷羞愧低头认错,“不是的……学生错了。”
“错了,但不改是吧?你猜我做什么特意待在书房,左一句吴煦,右一句吴煦,还不是为了考验你的定力!读书最忌三心二意,乡试将近,耽于儿女情长能成什么大器!”
“哦……”骗人,分明就是贪嘴。
但自己确实不该分心,他知错啦。
而老张头转个话题,聊到了报社的事。
柳玉瓷行过拜师礼,是正经师徒,报社的事没有瞒着老张头。
那边一时半会找不着人接手,柳玉瓷白日上学,晚上或休沐日仍要忙活撰稿,时间精力有限。
老张头劝他们尽早寻到人接替。
他试探道:“我瞧上回来府城的那个小哥儿就不错,年纪轻轻就做了夫子,很是聪慧。”
“是啊,荞哥儿很好,可他带着小学堂的学生嘛,县城报社脱不了手,张伯伯恐怕也不肯放行……”
难哦,不大可能。
殊不知,张荞亦有心到府城去。
起因是张牧这两日也回了东山村。
李婶在狗子家帮忙,话里话外羡慕他们人丁兴旺,日子越过越红火。
张管事看自家儿子油盐不进就来气。
想压他成亲,不许他再跑商,总怕他出门惹祸端。
父子俩大吵一架。
“你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天天在外想做些什么,你最好给我收了心思,别去招惹不该招惹的是非!”
张牧不服气,不理解他阿父究竟在怕什么,话赶话的,不过脑子便脱口而出,骂他父亲孬种。
“你就甘心认命,在这狗屁村子里当个奴仆?!阿爷的死活你不关心,荞哥儿的委屈你看不见……”
张云松使全力甩下耳刮子。
张牧左脸瞬间红肿起来。
李莹英、张荞分别拦两父子,李嬷嬷急的在旁边跺脚,不敢上前拦张云松,只好佝着身子挡在张牧身前。
张荞抱着兄长,眼泪汪汪,请他同阿父道歉,求父亲莫要动怒。
张牧梗着脖子,喘着粗气,跟张云松道歉,为不敬长辈道歉,但仍坚持自己没错。
他摸摸荞哥儿脑袋,“父亲,你难道也信阿爷有罪吗?”
“我……”张云松亦红了眼眶,无力地松了脊梁。
“总之,你要认命你认,我不认!”张牧撂下一句话便走。
张荞看看父亲,再瞧瞧哥哥,收到李莹英眼神示意,遂追了上去。
等俩孩子走开,张云松颓丧地倒在椅子上,“英娘,我自然相信父亲无罪,可京都城里浑水一摊,我……我怕呀……”
李莹英搂着他,轻拍背脊,“云哥,我懂,我懂。”
另一头,张荞追着兄长跑到院子里,池塘边。
池子里的几尾定情锦鲤被养的很好,深夜听到动静,探出水面来瞧热闹。
张荞拉住兄长,两人在月下谈心。
往常,张牧不愿同他说这些事,可近日手下探子来报,阿爷或许还活着……
家里生变故时,荞哥儿方才三岁,又受惊病了一场,从前种种忘的干净。
而他已十岁,一朝获罪,大厦倾倒,如坠深渊。辗转到了东山村,得一方避所,日子倒也安逸。
若阿爷当真有罪,他便认了。可他是被陷害的啊!
他怎能甘心!
他家荞哥儿,自幼瑟缩,谨小慎微,因奴籍身份,走在路上都不敢抬头。就连年少慕艾,有了中意之人,都以为自己配不上,过去多番为之自苦。
身为兄长,尽数看在眼里。
可他本该是京都城里最惊才艳艳的好哥儿啊!
柳玉岩罢了①,在他心里,便是王孙贵胄,荞哥儿亦配得。
再说柳家哥儿,他承认瓷哥儿少年英才,赤子丹心,教人佩服。
可荞哥儿呢?
若非奴籍,若非……同在科举场上,荞哥儿未必不如他。
张牧告诉弟弟,他们本是京都名门,遭小人陷害而获罪。自己一直在外探查昔年之事,但求终有一日能平反。
张荞乍闻此事,听得云里雾里。
然等张牧提及阿爷或许尚在人间,张荞急急地攀住兄长胳膊,“真的?!阿爷在哪?我们、我们……”
“荞哥儿,你也赞成我们该找阿爷是不是?”
“嗯嗯,可阿父他……”
张牧叹息,他回家那日便提了,但怎么都讲不通。他父亲一口咬定阿爷已逝,亲眼所见,不许自己再追查往事。
还想写信给林霖,卸了他商行管事之职,逼他留在家里。
张牧便想到了柳玉瓷,“瓷哥儿、宁哥儿即将乡试,府城报社定会缺人手,你给万叔么说,要去府城帮忙,我们在府城偷偷找人。”
荞哥儿长的像阿奶,阿爷要真活着,见到荞哥儿,应当会前来相认。
“哈?”哥哥怎么知道瓷哥儿先前是给自己提过一嘴。
提过最好,理由都拣现成的。
次日,吴煦得知张荞要同他回府城,帮忙接手报社的工作,好让瓷哥儿、宁哥儿安心备考,当即大呼好人。
他左张右望,眼见四下无人,喊了句“谢谢嫂嫂!”
两人又到张云松面前央求。
吴煦就差把嘴皮子磨破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望张伯准允。
他只当张管事怕荞哥儿住进柳家,坏了名声,忙说他和瓷哥儿搬到柳家,把自家屋子留给张荞。
而张云松狐疑地看向张荞,又望了眼门外。
张牧没来,刻意躲着,怕他阿父起疑心,以为是自己的主意,不肯放人。
他甚至在家多留了一阵,没跟吴煦他们一道走人。
可张云松哪里猜不透呢。
唉,孩子大了,罢了罢了。真有万一,他拼了老命也要换孩子们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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