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几十年前的20年代初,橙色黄色的公共单车刚带来“共享”的理念不久,年轻人之间还流行把“做更多努力”贬义地误称为“内卷”的时代,华江理工的春天已经是如今这番模样。海棠盛开的时节,雨雾绵绵,落英缤纷,花朵翻涌如粉红色的浪潮。一对情侣好不容易等到光线好的晴天,在早八前人来人往的海棠路上,架起照相机来。
阳光洒在一排排海棠浓粉淡白的花朵上,也洒在女生精致的卷发和轻盈的浅绿色纱裙上。按照男朋友的指示,她抬起头,伸出一只手臂,去触碰离地较近的一支海棠花枝。
“好,手再抬高一点……”
“还要高?我手酸了……”
“就一下,一下——好嘞,完美!”
海棠花瓣在阳光下几乎透明,纤长的花梗从枝干下垂,花蕊正对着女生的脸,仿佛在和她对话一般。
尽管男生屡次示意别人先过,但许多去上课的学生,都被他们堵得不得已停住,或者只能从草坪里绕路而过。少数人稍有怨言,但多数人都不当一回事地容忍了——毕竟离上课还有点时间,又是海棠花开正盛的季节,在上学放学路上拍几张照,也是人之常情。
“抱歉,马上就好……三……二……”
一阵自行车铃声由远及近。
人群闪开一条道路,男生喊出“一”的当口,自行车从两人之间飞驰而过,身后扬起两道落花。
“喂!”女生的叫喊和快门一同响起。调出来的照片里,车尾模糊的黑影,严严实实遮了大半个镜头,女生只剩下头发和裙子的一角,精心摆好的姿势也全白费力气。她不满地叫起来,男生把相机一提,徒劳地追着自行车叫骂。那车轮胎细而大,座椅很高,骑车的人不理不睬,头戴耳机,上半身几乎趴在车把上,身后背着一个巨大的、鼓鼓囊囊的书包。
十八岁的楚清尘一边蹬车,一边分出眼神来看了一眼背后,提着相机的男生已经停步,还在朝这边喊着什么。他又把视线聚焦回前方,咬牙啧了一声,在内心暗骂:挡路的活该。
摇滚乐在耳机里响着。
他要去教室,抢第一排中间的座位。
这时他还足够年轻,能在人多的路上飞快骑车而反应灵敏,经过海棠路时,也不会因睹物思人而紧张得满手是汗。至今为止他还不知道,自己天天听的摇滚乐手就在咫尺之遥的文科宿舍楼里,整天蜷缩在床帘内侧,饱受失眠、应激与人际矛盾的煎熬;他只是每天两点一线地在教学区和生活区之间来回,耳机里狂暴的吉他配着自行车蹬踩的节奏,让路边优哉游哉的同学纷纷侧目。
他也曾有小心翼翼避开镜头的时候,后来发现根本避让不完,索性开始横冲直撞。春日的海棠是如此,夏日的光斑、秋季的落叶,也都这样被车轮匆匆碾过;勾肩搭背的同窗、湖边牵手的情侣、篮球场上奔跑的身影,都被短暂地收入眼底,又目不斜视地抛在身后。任何闲聊和青春的悸动,都理所当然般被他不理不睬。
这就是楚清尘本科时期的日常。
华江理工的工学院有若干关于他的传说。满绩点的学霸、某大牛教授的课题组中最年轻的学生,更为人津津乐道的,则多数来自他的室友:某周五提出约饭邀请,楚清尘迟迟不回复,等六小时后其余三人已经吃饱喝足,他发了条消息说“没空,刚下实验”;第一学期考试结束当晚,熄灯后,某位室友睡得正香时被戳醒,迷迷糊糊中看到楚清尘站在床边,一脸严肃:
“你能不打呼噜吗?吵到我整理考点了。”
久而久之,任何集体活动都把他排除在外,在楚清尘看来,是自己孤立了所有人。大一结束后,他凭着满绩、竞赛获奖和据理力争,找辅导员申请了单人间——华江理工作为一线城市的优秀高校,校园寸土寸金,本科生想要独居宿舍无异于天方夜谭;楚清尘反复强调这是自己专心学习的需求,和同学相处不会出现问题,用尽了这辈子的耐心,辅导员终于同意把他和休学的两位同学分到一起,构成了这个实际上的单人寝。
搬到单人宿舍的那天,楚清尘兴奋得在宿舍里跑了几个来回。他用了三个书架才放完自己的书,别的东西加起来倒只是堪堪装满一个柜子;把一切打点完毕是下午,白茫茫的阳光透过窗帘,整个空间无比安静、空旷而明亮。
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响动,恐怕是好事者试图探查自己的居住条件。楚清尘反锁上门,回到床上戴起耳机。从初中开始就习惯了被人在背后关注,议论或者指点,只能证明自己优秀到足够令人瞩目。
就这样,用了一年的时间,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彻底与世隔绝,一心扑在专业学习和刷绩点上面。无人不佩服他的努力,但无人不对他敬而远之,楚清尘不在乎,以上紧发条一般的动力做着事。不乏有慕强的同学前来搭话,无不被阴冷的表情刺走。关于他的传闻更多起来,有人说他家里和学校有关系,有人说曾经听到他在宿舍里砸墙,有人说他的耳机漏过音,里面全是叮叮咣咣鬼哭狼嚎的音乐——“这也是一种解压的方式吧!”他们在背后笑道,楚清尘戴着耳机,目不斜视地从旁边路过。
他从那时就喜欢摇滚。多一句歌词就能少一点空白,少一次深夜下课后站在自行车旁,忽然不知道该往哪里骑的怅惘。鼓点、吉他和嘶吼能盖过外界的喧闹,不够声嘶力竭的,不足以把内心的火气发泄出来。
高考失利必然是因为不够努力,他一定要加倍地抓住本科四年。
背后议论的人都是虚度光阴的废物,因考不出那么漂亮的成绩单而嫉妒。
这群人根本不值得自己去结交,他们来接近也只是因为不愿自己努力,来借笔记和打小抄。
情绪是大脑偷奸耍滑的伎俩,每天六小时的睡眠已经绰绰有余。拍照、玩乐、闲逛,全是毫无意义、浪费生命的东西,不该对它们有任何多余的渴望。
学习、实验、打工,必须每个都要抓好,为此还得保证身体健康,不能落下晨练。
那些熄灯后独自对着电脑的不眠之夜,那些被灌进胃里的速溶咖啡,全都是为成功奠定的基石。
他一直对自己说:根本没什么可不满的。
只不过是取舍。
可迷惘总会在意外之时与人迎面相撞,就像周五晚归时,拐角处突然闯出的一队同学。
实验做到十一点四十,晚上十二点门禁,楚清尘骑车骑得着急,闪避不及,车头一拐就摔到了地上。他下意识地说自己没事,于是那些人道了歉,依旧结伴走了,在幽暗的校园里洒下一路欢笑。匆忙赶回宿舍,洗漱时才发现膝盖擦破了皮。上了药,躺在床上,对着黑洞洞的上铺床顶,他忽然感到一阵飘浮般的茫然:怎么会有人深夜在校园里,你追我赶、说说笑笑地游荡?
并非毫不匆忙,但很显然兴致未消,那种纯然而诚挚的快乐,不知为何竟如此陌生。
摔倒趴在地上的那几秒,他第一次听见了海棠路边的湖声。
那些人是去干什么了呢,他想。
楚清尘下意识地摸出耳机,找到那段自己最喜欢的solo,听来听去,还觉得空空荡荡。他第一次听见陆沧水就是这段《地平线后》的solo,大一期末,通宵两天复习并写实验报告的夜,初露疲态之时,被耳机里的一发子弹刺穿并顶起,飞跃星辰,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但此刻,或许是太累了,那些铺满耳机的乐器层次,却不能再填补内心的空虚。
他似乎渴求着更多刺激。
楚清尘不信命,但他后来总觉得,自己和陆沧水的相遇,或许真有些宿命论的契机。一年前,是这段音乐暂时让他重回正轨;而陆沧水出现在他眼前那天,恰好就是本周六,楚清尘躺在独居宿舍里,再也无法忽视那份迷惘的隔日。
楚清尘是在图书馆的工位上见到的陆沧水。心情不好,写实验报告难免走神,盯着读者发呆的时间一长,他注意到,靠窗的位置上,有个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的人。
理科阅览室与文科不同,来这里看闲书的人少之又少,多数都是要备考或者写论文,有个地方可以随时参考或奋笔疾书的。但那个人好像纯粹是在这里睡觉,穿着一件黑色卫衣,脸埋在手臂里,兜帽严严实实遮住头脸,面前一本书都没有。楚清尘一直在图书馆呆到九点闭馆,黑兜帽依旧趴在那个位置上,动作还是一点没换。他在内心算了算,那人至少在这趴了六个小时。
他本该在这时就想到,能在桌上一动不动地趴足足六小时的人,必然是有哪里不对劲。但楚清尘当时只是想到自己曾经来阅览室找不到座位的经历,嫌他占据公共空间,气不打一处来,故意把书整理得哐哐作响,黑兜帽依然没有反应。他从书架上随手拿下一本硬皮书,使劲戳了一下那人的后背,勉强保持语气礼貌:“同学,我们闭馆了。”
黑兜帽发出了粗重的呼吸声,后背起伏了几下,却一时没有动作。
书籍全都归位后,对方依然没动。他琢磨着到底是什么人如此厚颜无耻,戴上耳机做好吵架的准备,拿书去戳他的头:“我们要关门了,你能不能离开?”
对方又喘了一会气,很艰难似的慢慢撑起手臂,嗫嚅了一句什么,楚清尘隔着耳机没听清。但是,随着那人抬头的动作,兜帽从头上滑落下来,一头白发和熟悉的面容,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眼前——伴着耳机里电吉他一声尖锐鸣叫,楚清尘几乎是踉跄着后退半步,瞪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对方,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白发的男青年没理会他,撑起身体,好像带着极大的不情愿,低头扶着桌子,一步步往出口挪。对方已经快到阅览室门口,楚清尘反应过来,把那本书插回原位,收拾东西、关灯锁门一气呵成,追到已经灭了灯的楼道,那个身影刚刚走到楼梯口。
“等等……陆沧水!”楚清尘跑过去,大叫道,“是吗!‘迷犬’的陆沧水!”
耳机里电吉他的solo已经收尾,世界短暂地安静了一下。楚清尘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过去,没错,带亮粉色挑染的白色狼尾、高挑的个头、右眼下一模一样的红色纹身——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陆沧水,此时耳机里这首歌的吉他演奏者本人,显然对他露出了惊恐的表情,随后一脚踩空,顺着楼梯直直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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