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死气沉沉的暗黄天地之间行驶三天,总算离开了这片枯萎的北方大地,来到西原边界。
这里气候比旱地湿润些,土壤不再枯竭,天空也恢复成清澈的蓝。宽广的地面逐渐冒出稀疏的杂草和几棵枯树,树枝上栖息两只百灵,轻快而灵动地叫。
我们停车休息,城官非常激动,要下人把只鸟捉回来养。我让他别造孽,人家好好在外头飞着,只因人一时新鲜就被带回家锁进笼里坐一辈子牢,岂不可怜。
他不敢反驳,又舍不得鸟儿,眼巴巴盯了好一阵子,忍不住嘟囔:“我给他吃,给他喝,还给他养老送终,不会亏待他的。”
“你觉得你没有亏待他,那就别关笼门,他若愿意跟你,自然会留在你身边。若他立即向长空飞去,你何必强留呢?”
“自然是因为舍不得了。”
“他并非你从小养大,有何舍不得?”
“虽不是从小养的,可也花了钱,投入过许多精力,要是他就这么一挥翅膀飞走了,那我岂不是白费功夫?”
“大人这就不对了。世间万物皆有定数,执着于得失不过是徒增心结,舍执念方能自在,无欲求才得圆满呀。”
“说得倒容易,换成是你,难道你会舍得?”
红铃儿骂道:“怎么和殿下说话的?”
“无妨。”我将她拦住,望向那棵栖息鸟儿的树。
横斜交错的枝条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我是否有什么舍不得?
生在皇宫里,想要的几乎都能得到,没有求不得,因此也没有舍不得。唯一希冀的是陛下能委我以重任,如今也已如愿。
学堂里的先生和同学都说我性情豁达,容易知足,但仔细想来,记忆深处似乎也有那么几份求而不得的苦楚,只是当初刻骨铭心的情感被我掩盖在岁月的厚重尘埃中,如今逐渐淡忘了。
红铃儿仍旧在生气,挪开我的手和城官争辩起来,还是鸟的事。
她的嘴巴比我毒许多,也不给人情面,激斗半晌没占上风,火气越来越大,最后说:“你家里养了一群鸟还不够,还要捉他们,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你要真是闲得慌想养点什么,不如把西原的灾民都领回家,还能给你积点阴德。”
吓得城官只好陪着笑脸骂自己两句,不再说要养鸟。他脑门那块磕破的伤口如今已经结成血痂,笑的时候额头的皮肉一皱,把那血痂挤压起来,疼得他呲牙咧嘴,整张脸又哭又笑十分滑稽。
我看他这扭曲的模样忍不住乐出声,红铃儿也不再生气了。
马车摇摇晃晃又上了路。
离下一处歇脚的地方还有三十多里,天空已变得昏暗,如血残阳浸透了官道两旁的枯枝。
红铃儿往车厢边角悬挂的香囊里填了两粒蜜合香丸。味道有点清甜,像是熟透的瓜果香。
我喜欢这个味道,让她以后制成香膏给我,她的眉眼变得贼兮兮,从随身携带的木匣里掏出一盒香膏,说我早备好了,就等你要呢。我用力戳了下她的头,捏起那枚冰凉的瓷盒轻轻嗅闻,忽听得一阵尖锐的破空声。
马儿受惊齐齐嘶鸣,车舆猛地一震,随之剧烈颠簸起来。红铃儿被甩出座位,一头撞上坚硬的木头车厢,疼得哎呦直叫。
我扶住她,问驾车的春喜发生了什么事。
春喜拉紧缰绳。
“殿下,有人拦路。”
倏尔,四面响起激烈的鼓声,声势浩大,宛如千军万马在广袤的黄土地上奔腾。
我掀开车帘朝外探去,见一个断裂的箭头深深扎进车轮表面,木屑和碎片被挤压得四散开来,裂缝从被箭头穿透的地方开始沿着车轮纹理不断延伸,几乎将轮木撕裂。原本笔直的箭杆被碾成几截,断口处参差不齐,箭羽或被碾入尘土,或摇摇欲坠挂在杆上,如同将落不落的叶。
随从们围成一圈举起长矛摆出防御的姿态。斜阳枯草间窜出十来条黑影,皆骑着高头大马,披挂深色斗篷,大多被兜帽遮住面孔,只露出一双双锐利而狡黠的眼睛。
敲鼓人和弓手都没有露面,不知人数多少,也不知藏在何处。
还是谨慎些为好。
人群中,一声悠长又尖利的唱腔缓缓响起,在这昏沉暮光与血色夕阳中显得格外凄厉:
荒野之地,法外之邦,日光为甲,天道为枪;
横扫荒郊,笑对风浪,劫道拦路,黑风神堂;
钱财留下,遣尔回乡,磨刀拔剑,命陨身亡。
红铃儿评价:“神神叨叨的,听也听不清,像是和尚念经。”
城官喝道:“车厢内坐的是宁王独女李重熙殿下,尔等休要放肆,速速退下。”
一匹强壮的枣红色马摇头晃脑往前挪几步,马背上坐着个精壮的汉子,皮肤黑黄,颧骨高耸,嘴唇和脸颊没有一点儿肉,像块干枯的木头;眼皮臃肿,眼睑乌青,眼珠乌黑如豆;头发乱蓬蓬散开,额头绑了根红色麻绳,绳结底下坠着两颗拇指大的葫芦;腰间系着条红腰带,也挂了颗葫芦,看起来是装酒用的。
城官问:“你是何人?”
那人扽了扽额头的麻绳,声音像厚重的铁片刮过青砖。
“黑风帮帮主,杜文宗。”
黑风帮,这名号些许耳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春喜悄声解释:“一年前他们抢了瑠国公小儿子李佳月的宅邸,将家中财物掠去大半,瑠国公府声势浩大出动抓人,闹得满天下都知道了,结果只抓到几个喽啰。”
我想起那件事,那时我下了学堂回到小院里,听见小厮丫鬟们全都在议论,说堂堂国公府居然对付不了一窝北方来的匪徒。瑠国公听闻此事大发雷霆,在整个西原贴满悬赏令要杜文宗的项上人头,能者赏黄金万两。
没承想告示贴出不久,杜文宗便自己送上门去,不仅劫走南疆送往瑠国公府的一批珍奇药草,还明目张胆在府门前留下一张字条,字迹潦草,气焰嚣张:“国公寻我千万里,蝼蛄岂能攀云岚;蜂蚁之众何足惧,我自逍遥天地间。”
瑠国公看完气郁攻心,病情恶化,卧床不起。小儿子李佳月不敢与匪徒硬碰,收回悬赏告示,从此像只受惊缩进壳里的龟般闭门不出。
城官试图与杜文宗交涉,让他尽快撤退给我们让行。杜文宗黑豆似的眼朝我们一瞥,僵硬的脸泄露出一丝执拗。
“尔曹车马镶金镀银,想必厢内珠宝甚多,能换不少钱粮。”
“大胆!尔等可知劫掠殿下该当何罪?”
话未说完,四方鼓声雷动,劫匪们高声叫嚷着冲来,弯刀钩镰与随从们的长矛绞在一处。
一支箭擦过城官的衣裳穿透他身后的树干,吓得他惊叫一声躲回车厢。
春喜撂下缰绳拔剑戒备,红铃儿爬进大木箱里,还让我也藏进去。
我从车座底下取出我的弓和箭,钻出车厢,站上车夫座。
“殿下!”红铃儿和春喜惊叫。
外头的天地很是广阔。浓云掩住天边的半颗残阳,云层的罅隙中射出最后一抹血色。天空愈发黯淡,马啼急促而躁动,刀抢相撞的兵乓声尖锐刺耳。
我朝远处眺望,四名鼓手躲在纷乱的人群后,其中一位手持弓箭,正瞄准我。
我迅速拉开弓射向杜文宗,刹那间,远方弓手的箭矢也划破长空飞啸而来,春喜竖起长剑紧张地盯着它。我却不管不顾,立即搭起第二只箭瞄准弓手,捏紧弓弦的手指一松,箭杆瞬间飞去。
弓手被我射向他们老大的箭分了心,没想到我会忽然转向他,连忙仓促闪躲,却正好撞上我的箭镞。他捂着肚子摔倒在地。
鼓声停下了。
其余三位鼓手纷纷涌到伤者身边,有人查看他的伤势,有人代替他举起弓。
我搭上第三支箭正欲再射,忽听见马蹄声急速靠近,紧接着耳边“刺啦”一声脆响,杜文宗的弯刀与春喜的长剑交撞在一起,擦出星点火花。
春喜叫道:“殿下快走!”
走个屁。
我抄起箭矢刺入杜文宗□□马的脖颈,血珠溅上我的前襟和下巴,温热中带些腥味。
杜文宗滚落在地,乌色斗篷沾满黄土,原本就蓬乱的头发更显杂乱无章,红色麻绳从额头掉落到肩膀,被他抓住往旁边一甩。
春喜本想提剑冲上去,忽然脸色煞白跌下马车。
一支箭插在他的右侧肩胛上,伤口汩汩吐着血。
我神色一凛,朝弓手所在的方向望去,他的箭囊里剩下三支箭,还有一支已搭在弦上。
得先解决他们才行。
周围打得不可开交。纵使匪徒占了骑马的优势,却不是自小练武的宫廷侍卫的对手,好几人被长矛所伤跌落马下,他们的马被孤零零丢在一旁。
既然没人要,那就是我的了。
“嗖——”
一道刺耳的声音传来,我纵身一跳,箭矢蹭过我的衣角刺进我方才站立的位置,箭羽如蛇尾般颤动。
我来不及回头看一眼,挑了匹马翻身骑上去,握紧缰绳朝弓手疾驰。
“嗖——”
第二支箭迎面而来,比上一支心急许多。我弯腰闪躲,锐利的风刮过脸颊,几滴血洒进空中,在黄土上绽开朵朵红梅。
刚回正,又一道箭光闪现眼前,鬓角长发被利刃割断,卷进疾风里如纸钱般纷飞。
我拉开瞄住那弓手。
他们显然慌了神,推推搡搡架起伤员准备撤离。
弓手摸进箭囊,他只剩一支箭了。
这一箭若再射空,他们必死无疑。他的脸上浮现出焦虑的神情,犹豫地举起弓箭。
我松开手指。
他的箭没能离弦。倒下的身体扬起一捧黄土,如黄昏时的云霞般在四周散开,缓缓归于大地。我越过他冲向另外三人,他们踉踉跄跄加快脚步,惊慌回头,忽然面露喜色。
我仓促转身。
杜文宗举着弯刀在我身后,像一尊遮天蔽日的巨大石像朝我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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