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向烛回来时天色已近黄昏,刚打开院门就看到吩咐他善后的大妖正闲适的斜倚在竹椅上,一手拿着书卷,一手不时伸向旁边小桌案上面的碟子里,那里面盛着白日里温向烛买的果脯,是酸甜口的,时渝白似乎很喜欢,看他伸手的频率就能看出来。
“回来啦——”
时渝白眼也不抬,依旧盯着书卷,但是温向烛踏进院门的那一刻,他就闻到了这人身上略淡的竹香。
“嗯。”温向烛见他看得入迷,上前去瞧了一眼,瞬间嘴角微微抽搐。
那书卷上字迹清秀工整,内容却十分得大胆,温向烛只略看了一眼,便只觉得泼天狗血倾盆而出,时渝白竟看起了人间的志怪小说,内容还颇带了点香艳。
“这东西……好看么?”温向烛走到堂屋里,从柜子里取出来一些果脯给他添上。
时渝白难得从书卷上移开眼,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好看啊,这群人族还怪可爱的,能想象出来这么好看的故事。”
温向烛怎么也没想到,自从认识以来,时渝白第一次对人类表露出欣赏竟然是因为话本,还是在人族眼中有辱斯文的那一类。
“你不觉得这些话本无聊?”温向烛有些好奇,他之前并不少和妖族接触,却从来没见过喜欢看这些闲散读物的妖。
“不无聊啊!”时渝白奇怪地看了眼他,又将视线挪回书上,“你不觉得这些故事很新奇吗?”
温向烛嘴角微微抽搐——
“你一个大妖看志怪小说竟然还觉得新奇?”
时渝白却不肯再理他了,侧过身翻了一页继续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干脆连一旁的果脯也不吃了。
温向烛叹了口气,准备进厨房做些吃的:“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肉吧。”时渝白不假思索地答道,“许久没吃过鼍肉了,可惜……”
似是想起了及其美妙的回忆,他将手中的书卷放下,随手拈起一块果脯,放进嘴里嚼了嚼,顿时扫兴地“啧”了一声。
“鼍肉?”温向烛扬眉,“是诞生于岷山的鼍吗?”
时渝白点了点头:“肉质鲜嫩,炖汤十分好喝。”
“你们大妖还会煮食物?”温向烛顿时有些好奇,毕竟妖族再怎么厉害本体也都还是草木异兽,大多还是比较喜食血腥的。
时渝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不会?我们经常驱使善火的小妖怪来做吃的。”
温向烛顿时不再问了,合着也不是自己做。
“鼍肉没有,凑合吃点鱼吧。”
时渝白撇嘴,他当然知道吃不到,当年那场雷劫妖族死伤不计其数,像鼍这种没那么强大的妖恐怕早就灭种了。
想到这里,他干脆将头枕在胳膊上,有些怨念的看向天空,似是感知到他的情绪,昏暗下来的天空中又闪了几下雷鸣。
“小气!”
时渝白嘟囔了一声,心里颇觉天道敢做不敢认,还不许人提。
恰在此时,隔壁的院子里传出来男女主人的抱怨声。
“这天最近怎么回事,阴晴不定的?”
“真是的,害得我都不敢在院子里晾衣服了!”
……
“噗嗤!”时渝白顿时笑出声来,见天色几番转换终究还是恢复了平静,漂亮的凤眼中闪过一丝戏谑——原来天道也有所忌讳啊!
“你笑什么?”温向烛从厨房把菜端到院子中央的小桌上,虽然就他们两个,可温向烛还是做了一桌子,他做菜的速度挺快,明显用了一些非凡人的手段。
时渝白闻到饭菜的香气,眼神亮了亮,丝毫不提刚刚自己和天道隐晦的交锋,道:“没什么,刚想到了好笑的事。”
两人都不是特别多话的人,温向烛也没多想,便坐下吃了起来。
温向烛吃的不多,每一样菜尝了两口就不再吃了,时渝白却不一样,满当当的六个盘子被他飞速地一扫而尽,吃到最后还蹙眉看了温向烛一眼。
“你能不能做多点,这么点东西喂蛇都不够。”时渝白说完,将最后一碗鱼汤一饮而尽。
温向烛瞬间从话语中捕捉到重点,问他:“你的本体是蛇?”
时渝白动作一顿,他笑着看向温向烛:“你猜。”
毕竟如果时渝白自己不说出来,温向烛恐怕一辈子都想不到,他喂的蛇是自己的口粮。
温向烛无言,自觉时渝白绝不会动手收拾碗筷,认命自己去做了。
入夜,弯月如钩,高高悬挂在湛蓝色的夜幕上,鸟雀也早已安静下来,只闻细碎的虫鸣声。
时渝白枕在床榻上,几番翻身,黑暗中眼珠明亮,分明是还在醒着,但是听隔壁已是一片静谧,细听才能听到温向烛平稳的呼吸声,不免有些心烦。
“不是我……”
隔壁突然传来一声梦呓,虽然声音很低,可时渝白毕竟非寻常人,还是听得一清二楚。那声音里满含痛苦,似是梦到了十分悲伤的事情,才使得平日里十分自制的温向烛在梦里也忍不住痛哭地道出声。
时渝白眉心微微皱起,按理说修行之人不应有梦,温向烛怎么回事?
他翻身的动作顿住,思量了不过片刻,便试图用仅存的妖力进入温向烛的梦境,他先前只从短暂的交手中觉察到这剑修路子和白玉京那帮子人有点相似,却不敢确定,现在可不就是探知温向烛来历的时机?
白皙的指尖探出碧绿色的妖力,莹润若碧玉,迅捷地钻进了温向烛的房间。
其实时渝白这个举动是及其冒险的,仙人的梦境通常遍布危机,稍有不慎就会神魂受创,可是他向来大胆惯了,又仗着自己活了许多岁月,神魂自恃要比温向烛的强。
“咦?”
时渝白有些奇怪,妖力没有受到什么阻拦,或许是因为在人间的缘故,温向烛没有太过警惕,因此睡觉时连禁制都没下。
入目是一片漆黑,时渝白却来不及注意周遭的环境,他发现,自己在温向烛的梦境里,竟然恢复的成年后面貌。
此时的时渝白一身青色窄袖长袍,他的身量高长,难掩瘦削,墨发在脑后随意地扎起,长发如瀑逶迤在脚边。成年后的青鸟面容褪去了少年时的稚嫩,凤眼漆黑泛着冷冽,鼻梁挺翘,习惯性的压着嘴角,俊美如同人间传说中的神袛。
时渝白有些欣喜地抬手扫了下肩膀,显然恢复成年后的模样令他很愉悦。
修长的手指在黑暗中缓缓张开,掌心绿色光芒一闪,黑暗顿时散去。时渝白有些惊喜,虽然妖力被压制,但是他以魂体出来时,还在全盛状态。
“温向烛,私放蛇妖,你可知罪?”
时渝白魂体浮于半空,眼前的场景令他眉心微蹙,这是仙界宗门魁首白玉京,明亮的殿堂内人人肃立,温向烛双手被缚于身后,狼狈地跪在掌门面前。
虽身处低位,温向烛却仍旧挺直着脊背,倔强地看着掌门:“那蛇妖从未做伤天害理之事,为何一定要杀他?”
“放肆!”掌门声若洪钟,这声厉喝中蕴含不小的威压,被针对的温向烛陡然一口鲜血喷在光洁的玉石地板上。
“无知小儿!岂不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今日你私放蛇妖,来日是不是就要同妖族混在一处,同仙门做对了?!”
时渝白看到这里,不禁烦躁地“啧”了声。
他也看出来了,这老不死的在这里夸大其词,试图威逼温向烛就范,不过就是为了温向烛之后继续为仙门卖命,捕杀妖族。
“白玉京这帮子人,当真是千万年如一日的下作啊!”
他话才出口,就见跪在地上的温向烛突然看向自己,吓了一跳,旋即反应过来,这不过是以往的幻象,这个时候的温向烛是看不见他的,只是可能由于在温向烛的梦里,作为梦的主导者残存的意识罢了。
下方温向烛迅速回过神,犹疑的朝时渝白所在的方向又看了一眼,实在看不到东西才放弃。他转眼看向掌门,眼中痛苦之色一闪而过。
“师父,我从未做对不起仙门之事,况且,修行之人应心存善念,这不是您教给我的吗?”
掌门从未被他这么顶过嘴,顿时恼羞成怒,掌风一扫而过将温向烛掀翻在地:“那是对待同族!对待妖族就不该心慈手软。”
“妖也同人一样!”温向烛眼眶泛红,想起死在同门手下的妖族朋友,“他们不曾伤人,为何要赶尽杀绝?这就是师父您所谓的正道吗!”
“你糊涂!妖族擅长迷惑人心,他们同你结交,不过是想要试探仙门,你已经被妖族迷惑了心智!”掌门怒斥他,转而又叹了口气,“只要你肯认错,你就还是白玉京的首席弟子,如果你还继续同妖族为伍,就不要怪为师六亲不认了!”
半晌,温向烛闭目仰天,泪水从他俊朗的面庞滑落。
“我,无错!”
“孽徒!”有长老自掌门身后齐齐走出,声若洪钟,在大殿内回响,“温向烛,你执迷不悟同妖族为伍,白玉京已容你不得,今日就斩断你的仙骨,从今往后,去凡尘做你的凡人吧!”
梦境的最后,化作一滩血水,时渝白知道,那是温向烛被强取仙骨,昏迷前最后看到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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