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见过小时候何嘉黎的人,最先注意到的一定是他的眼睛,猫儿似的,隔着些距离,你看着他,他就会转头来看你,你不看他,他会分一部分余光给你,他安静地注意着视线内的所有人,眼睛里却什么都没有。
谈不上冷淡,也说不上乖巧。,不会讨人喜欢,只在读书的时候老师会认为聪明。
和何嘉黎相反,任何人见到小时候的林予霖,就是不想看到他也会注意到——生动地验证了“那个年纪是狗都嫌的年纪”,嗓门又大,整天跟得了多动症似的,一刻也闲不下来,说话难听,做事饭桶。
他不是家里最有地位的,不是家里最有话语权的,但是家里最自以为是,最以自我为中心的。
何嘉黎的到来改变了他是家里唯一的小孩子这个事实,甚至不再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不再只围着他打转,买冰淇淋还要多考虑一个人的口味,“皇帝”不满于自己的“退位让贤”,所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不喜欢何嘉黎。
十岁那年,没有人来得及去问林予霖愿不愿意,何嘉黎愿不愿意,何嘉黎第一天进林家,所有人都告诉他那是哥哥,弟弟。
林予霖那会儿刚上三年级,听同学说年级里有一个小孩爸爸在外面有人了,给他生了个妹妹,他妈妈每天都很难过,以泪洗面,都没精力管孩子,他每天都穿得脏兮兮的。
林予霖不懂以泪洗面,但他觉得自己确实每天都脏兮兮的。
于是处处针对何嘉黎,何嘉黎要吃什么他就夺过去:“这是我家,我的零食,你不许吃,我就是扔给贝贝也不会给你的。”
贝贝是隔壁人家的泰迪犬,整天在别墅里“汪汪汪”,吃饭的时候不叫,专挑林予霖看动画片的时候叫,林予霖很讨厌那只狗,其实林予霖也舍不得给狗吃。
不过一般他那么说,何嘉黎就不会再吃那样东西了,可东西都是照双份买的,狗不能吃,何嘉黎不能吃,林予霖只好自己每天晚上偷摸出来吃一份,那半年里他胖了二十斤,身高没长,体重超重。
那段时间,家里做饭的阿姨怎么也没想明白自己精心设计的食谱,孩子怎么就一天天胖起来了。
何嘉黎第一次在林家过春节,大年三十那天下午林业则给两个孩子发红包,何嘉黎刚拿到手,林予霖就伸手去抢,林业则又拿出两个红包都给了何嘉黎。
当时林业则就说:“林予霖,之前我带黎黎回来的时候就告诉你了,这是你弟弟,和亲弟弟没有分别,你有的他也会有,你抢走了他那份我就会补给他两份,你可以试试。”
徐婕看着林予霖快要哭了的一张肉包子脸,更是打击道:“你最近半年胖了多少自己没数吗?要不是我前几天晚上我没睡着,你还打算偷吃多长时间?”
林予霖当时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林业则和徐婕坐在沙发上不去搭理,招呼何嘉黎一块儿坐下:“别理他。”
何嘉黎有些手足无措,小心翼翼地把红包往林予霖手里塞,对方的手攥得死紧,何嘉黎看塞不进去就往他羽绒服的口袋里放。
林予霖抓过红包就丢在地上,扯着嗓子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林业则,你外面有人了,这就是外面生的,我妈天天以泪洗面,都不管我,我的衣服每天脏兮兮的。”
说完就用手背擦了擦脸,犟着头瞪着沙发上的两个人。
林业则和徐婕反应了一会儿,两人对视后大笑起来,笑得肚子都痛了,徐婕抱住何嘉黎,托着何嘉黎的下巴对着林予霖道:“像你爸爸吗?”
林予霖哽咽着嗓子:“我也不像他啊。”
夫妇二人一阵无语,儿子这话说的好像林业则成了外面的人。
林业则揪着林予霖的胳膊上了楼,不顾林予霖的叫喊声:“妈,妈,我爸要打死我了!妈!”
徐婕揽着何嘉黎若无其事坐在沙发上,看着最新的韩剧。
林业则把林予霖带进了书房后,出乎何嘉黎意料的,并没有听到抽出林予霖的叫喊声。
……
他们下楼来的时候,何嘉黎注意到林予霖的情绪已经稳定了,说话声音也正常了,不像是挨了揍。
他下来后看了何嘉黎一眼,犹豫了一下坐到了徐婕另一边,又在林业则挨着他坐下没一会儿后,主动站起来坐到了何嘉黎另一侧去。
那时候何嘉黎也只有九岁,想象不到林业则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只觉得林予霖一夜之间就接受了他。
林予霖再没有说过“这是我的东西”“这是我家”的话,所有的小玩意儿还有零食一定要跟何嘉黎分享,有时候还会把自己不喜欢吃的或者最喜欢吃的分给何嘉黎。
三年级第二个学期,何嘉黎的手续办妥,转进了林予霖所在的班级,林予霖告诉所有人那是他弟弟,亲弟弟。
他开始无论干什么都要带着何嘉黎。
何嘉黎最初为了让林予霖开心,也跟着疯跑了一段时间。后来两人吵了几次,打了几次,越来越熟,何嘉黎就只偶尔跟着打打球。
他更乐意一个人看看书,追几部连载的动漫,大了一点,只有月假,放假的时候他就是窝在房间,写作业,找几部电影和纪录片。
初三那年,老师们默认何嘉黎一定会上重点高中,而林予霖则是悬在普高录取线上。
作为班级里最吊儿郎当的人,过去两年里,林予霖不止一次被谈话。
初中班主任是个看着严肃认真一脸精明相,实则婆婆妈妈,唠里唠叨的中年男子。
他谈话往往把学生心理感受放在最前面,通常不敢说重话,两年来一直都是“好好读书”“理想”“高中学历很重要”……
每谈话一次,林予霖的成绩就会上升两三名,没多久再下降。
面对这种老油条,他实在是不得不讲点重话了:“我不是说大话,何嘉黎一定会上重点高中,你不跟他一块儿吗?”
这句话的杀伤力远超所有人想象,林予霖没有跟童年一起结束的玩心被这句话终结,自此收心学习,篮球扔在房间角落,直到初中毕业才重见天日。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林予霖为什么那么执着地要跟何嘉黎分在一块儿,何嘉黎不知道,徐婕不知道,其实林予霖本人也不知道,这种没有占有欲的保护欲没办法用语言形容。
直到大学将要毕业,何嘉黎表示自己想去支教一段时间,两人才第一次分开。
那天是周六,何嘉黎和林予霖在本地上大学,周末常常回家吃饭,饭桌上林予霖高谈阔论自己毕业后的计划,何嘉黎正好吃完,放下筷子。
林予霖边讲话边注意到何嘉黎的动作,递过来抽纸盒。
何嘉黎擦了擦嘴,扫了一眼坐在对面林业则和徐婕,认真地说道:“我打算去支教一段时间。四月份交的申请,现在已经下来了,在本省西部的小县城,明天就走。”
如他所料,气氛一下就安静了下来,饭桌上只剩下林予霖咀嚼的声音。
何嘉黎做事从来不跟家里商量,这他们是默许的。
他们的教育方式就是任孩子自由发展,做父母的只提供情绪和资源。
尤其是何嘉黎这样的孩子,他们一致认为这是个有主见的孩子。
可何嘉黎的有主见并不完全在他们可接受的范围里。
这么些年的朝夕相处确实让他们和家人一样。
出去旅游何嘉黎会装作不经意地提起自己带了些什么东西,来提醒他们这些粗心大意的人不要忘记行李。
她和丈夫吐槽哪个亲戚贪财办酒收礼时,林予霖破口大骂,何嘉黎也会冷不丁冒出几句嘲讽的话来。
这些时刻让她几乎觉得他们就是一家人了,一起经历琐碎日常的一家人。
可每每家庭气氛最浓厚的时候何嘉黎总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淡淡地看着,像个旁观者。
徐婕和林业则不止一次探讨过这个问题,究竟是何嘉黎随了他母亲,天性冷淡,还是他们给得不够多,孩子没有感受到。
她也有考虑过带何嘉黎去看看心理医生,看看是不是有些心理创伤。
但老林同志制止了她这样做。
他肯定了他们自己在何嘉黎教育问题上付出的心力,同时,老林同志指出:每个孩子都是不一样的,不能指望何嘉黎和林予霖一样没心没肺地长大。
“林予霖这样的孩子有一个就够了”。
林业则在宽慰徐婕时总要以这一句结尾,故意惹得徐婕再来为自己儿子打抱不平。
晚饭后,林予霖在楼下打着游戏,徐婕在房里转来转去,非要何嘉黎带件厚外套,反复叮嘱天气极端,不要贪凉。
第二天就要出发的人不紧不慢地只收拾了一个行李箱。
徐婕焦虑得不得了:“我天哪,我都没有送孩子出远门的经历,是不是还要带点特产,你到那边分一分。”
“还有什么被子床单,差点就忘了,这要是忘了你可怎么睡啊,……”
……
差不多收拾了两个多钟头,两人才一块儿下楼来,林予霖收起手机,跟着回了学校。
街道上风有些大,冷天气明明还没有完全过去,空气里却有夏天的闷热感,湿度超标。
一路上,林予霖没有问何嘉黎任何问题,只一门心思打着电话。
电话那头是他新交的女朋友,何嘉黎见过,不过他觉得这次这个没有上次那个合适,两个人太像小孩子小打小闹了。
林予霖伪装爽朗低沉的笑声从身后一阵一阵地传来,不时还夹杂着微弱的女生的笑声。
公交车正拐过一个弯,开始“爬坡”,由于惯性,何嘉黎不自觉地后仰,贴紧椅背。
窗外暖黄色的路灯不断后退,车里光影变化划过脸颊,后视镜旁的电子屏显示此刻——“2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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