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忻眯起眼睛,所有情绪刹那隐藏在狭长眼线勾勒的幽深中。
人,是安静的,可全身发散的凛冽气息激得艄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是的,正如艄公直觉,简大人在生气。他心中狂骂:甄幼直,你这个蠢材,死一百次都不够的蠢材!
一回手,把探出半个脑袋的洋女按回船篷内,匆匆道:“我回来之前不许出去。想和你叔叔活着回领事馆,你就掂量着办!”接着转到船尾,嘱咐艄公几句,令他将渡船停靠在城外码头。
城外码头停泊的船只绵延数里,若非刻意搜查,倒不必担心一对洋人暴露行藏。
简忻半走半跑,进入不设防的县城。城内人声鼎沸,极端混乱。到处是行色匆匆的红衣教徒,手持铁尺和牛尾刀的捕快偶尔夹杂之中。
经过离城门最近一座教堂时,掺杂黑烟的火舌争相从破裂的窗户穹顶喷出。院前绿地,玻璃碎片沾染一滩滩凝固血渍,映着火光晨光,反射出点点猩红微芒。
简忻眸色愈深,意识到自己不必再去甄幼直的府邸,紧赶两步,伸手拉住一名衙役,低声喝问:“陆清知县甄大人何在?”
“你……”衙役威风惯了,被人无端拉住当然不爽,刚想大骂“你是哪根葱”,回头险些撞着一张雌雄莫辨的俊脸,愣了会儿神,怒气马上化为谄媚:“回简大人,甄大人去了领事馆!”
简忻放开衙役,不再隐藏身手,发足奔至领事馆。
领事馆已被上千红衣教徒团团包围。那些教徒一边鸣锣鼓噪,一边高举火把武器频频示威。声势虽大,却远远避开院墙和大门,中间的空地血迹斑驳,估计已经吃过洋人火器的苦头。
离教堂百丈远,临时搭起一座高台。火光照耀下,一红衣女子手持净瓶,垂目而立,口中念念有词。台下站着三男一女,皆身着红缎衣,头扎红绸巾,被一群衣衫褴褛的教众衬托得格外醒目。
简忻四下搜寻,但见人山人海,难以确定甄幼直的位置,转身纵上一棵古松。
便在此时,台上女子抬起头,周身豁然一亮,身后火光顿显暗淡。兴奋的人群顷刻鸦雀无声,纷纷伏地跪拜。
简忻同时感知高台上的亮度变化,扭头观瞧——原来那女子额头系着一枚明珠,熠熠发光,远远望去,仿佛二郎神极具神妙的第三只眼睛。
有幸一睹甘霖圣女的尊容,简忻也没觉得多玄乎,趁着红衣教徒全体撅着屁股的空子,一眼看到了陆清知县憨直的方脸庞和他身边十来个全副武装的跟丁。
简忻从树上轻巧跃下,尽管加倍小心,还是引起高台前红巾人的注意,那人锐利的目光朝着简忻落脚之地刺来。
既被发现,简忻索性放松身体气机,大大咧咧穿过人群,径直向甄幼直走去。这下好了,不光最开始发现简忻的路阡陌,台上“三”只眼,台下另外六只眼统统盯上了亵渎神祗的狂徒。
本想低调的“狂徒”因为事态紧急,迫不得已高调亮相。甄幼直揉揉眼睛,呆呆目视顶头上司从天而降,一边走一边对着高台遥遥抱拳施礼,容光绝代的无害笑容有效缓和了对面十一道眼神中的铿锵敌意。
愣神的功夫,简忻已到身边,收敛笑意,厉声道:“甄大人,你自己掉脑袋不够,还要连累多少人跟着送死?”
甄幼直知他所指,急急解释:“启禀大人,弗国领事冯塔耶跋扈嚣张,殴打总督衙门的军弁在前,枪击下官打伤跟丁在后。他还下令院内军士开枪,重伤示威民众数人,藐视天朝神威,是可忍孰不可忍,下官……”
“住口!天朝神威岂是你这个七品知县做得主的!”简忻直击事件关键:“冯塔耶仍在领事馆?”
“冯塔耶……已被红衣教的壮士打死。”
简忻面色更加严峻,冰寒目光越过甄幼直,对跟丁道:“统统退下。”
跟丁们身后便是领事馆的射程范围,万万后退不得,只得生生往红衣教徒的圈子里挤。跟着一阵抢夺地盘的骚乱,惹得台上圣女又一次妙目停驻,映入眼帘的是声色俱厉的俊美青年和躬身听训的知县大人。
这青年原是个大官?看在最近同官府友好合作的情份上,圣女大度原谅了异教徒的不敬,装模作样继续着法事。右手缓缓抽出净瓶内的柳枝,向四方挥洒。
柳枝坠下的水珠扬起一链美妙弧线,细细雾霰触碰到每个人的面庞,哪怕离高台最远的教徒,也能清晰感受滋润心田的清凉。
接受完甘霖洗礼,众人齐齐山呼:“圣女赐福,得成仙体。诛妖除魔,义不容辞!”
简忻顶着沸腾人声,蚊蚋般声音准确无误传送到甄幼直耳中:“甄大人胆壮啊,竟然吊着修女神父的残缺尸体在城墙上当点缀!你生怕洋人小看了陆清官府的雷霆神威,穿着官服,亲自带领衙役跟丁攻打领事馆。甄幼直,你说说看,你还敢干点什么让我惊爆眼球的新鲜事儿,还想惹出多大的乱子!”
甄幼直低着头,脖子却梗出隐约的倔强:“下官不知城头吊挂洋人尸首,应是洋人作恶,民声怨沸,守城兵勇私自行为。围攻领事馆,皆因洋人扣押了总督府派来调解的两名军弁,当众凌辱殴打。下官屡次索人,冯塔耶态度恶劣,非但不予理睬,还枪击下官。下官别无他法,只得武力营救。”
简忻冷笑:“甄大人不知投鼠忌器的道理么?你不顾人质安全,武力攻打领事馆,几分在于救人,又几分出于报复呢?”
甄幼直默然不语,脖子悄悄放低一个角度。
简忻移开目光,瞧着全身心沐浴在诛妖激情中的红衣教众,厉声道:“甄大人,解释解释那二十一条人命把。有什么,说什么,千万别加我不想听的作料。”
甄幼直深知上司为人精明行事凌厉,如同他的绝代姿容,凡是和他打过交道的人,都会留下“由表及里”的深刻印象。便不敢掩饰,一五一十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早在两月前,直隶地区发生多起儿童失踪绑架案。凑巧的是,陆清县城内,教堂开办的育婴堂因为瘟疫,死了三四十个孩子。尸体两三人一棺,极为潦草的埋到城外的坟场,之后被野狗刨出啮咬,五官不全,胸腹皆烂,惨不忍睹。谣言遂起:教堂里的神父修女将拐骗来的孩子挖眼剖心熬制药材。一时群情激昂,士绅集会,书院停课,反洋情绪高涨。
前几日,民众当场抓获某人贩,扭送县衙。经审讯,人贩供出为天主教堂的司事指使。衙役带人贩去教堂指认,却未发现人贩口供中的证物。返回县衙后,愤怒的民众继续包围教堂,和神职人员发生口角,掷石互殴。当晚,闻讯赶来的红衣教众源源不断进入陆清县城,企图烧毁教堂,被甄幼直及时制止。
第二天一早,西联领事冯塔耶惧怕民众声势,先后两次找到直隶总督颜重厚,要求其出兵镇压。颜重厚痛快答应了冯塔耶的要求,派出两名护卫前去调解。结果可想而知,那两名护卫木头人似的在教堂前戳了一会儿,便回领事馆复命走人。
听到这,简忻暗暗嗤笑:总督大人真是老奸巨猾,知道洋人的要求既不能不满足,也不能全满足,一前一后仅派两人“出兵镇压”,这种事亏他想的出干的出。
冯塔耶见状大怒,当即扣押了两名护卫。其中一人趁洋人不备,逃至领事馆门口,被冯塔耶追上踢翻在地,用马鞭抽打,并抓着他的头发一路拖行。外面民众怒不可遏,纷纷和他扭打在一处。不料冯塔耶力大无穷,身手极佳,挥拳打伤民众多人,狂吼谁不服上来送死。
喊了没几句,正赶上甄幼直带人前往领事馆交涉。冯盛怒之下,二话不说拔枪射击,打伤甄的跟丁。双方短兵相接,大打出手,领事馆驻军火力明显强劲,又重伤几名示威民众。便在一团混乱的时候,路阡陌横空出世,一刀结果了嚣张跋扈的西人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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