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言之人》

幼年时失手把自己变成一只盐罐的经历教会埃里克，不要做没计划好的事。

计算好成功率，想清楚自己能接受什么程度的失败，失败后又能做些什么来扭转不利局势。把一切不确定性控制在自己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之后，再去行动。

这是他在橱柜中冥想一个月收获的珍贵人生启示。

但人生无常，显然，眼下的情况不会放任他继续筹备策划了。

因为就在刚才那瞬间，他感知到井下的菲利克斯失去了意识，这不是个好兆头。

不管是因为要利用骑士登上魔王之位而无法接受失去他也好，或是契约魔药的影响也罢，埃里克想要救出菲利克斯的心情在此刻达到了极点。

至少不能空手跑去救人。

埃里克把自己认为用不着的东西从青年的行囊中一一刨出，精简到他能拖拽的重量后，幼龙便衔着肩带艰难移动到井口。

望着黑黢黢的井口，埃里克开始给自己鼓劲。

没事，经历过刚出生后的那次紧急跳崖演练，区区水井根本不足为惧——但还是先把行囊丢下去试试深浅吧。

埃里克拖着背包往下一丢，井底很快传来沉闷的落水声。埃里克这才小心翼翼地抓着井边的藤蔓，一点点向下爬。

这次，白龙很有经验地把翅膀紧贴在身侧，确保自己不会被荆棘划伤翼膜。菲利克斯帮他处理翅膀伤口痛的堪比凌迟，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

就这样顺利地下降，埃里克的爪子尖终于触碰到了井水，激灵得他猛打了一个哆嗦。

井水比他想象中要更冷。水流速度很快，早些时候丢下来的行囊早就被冲得不知去向，周围一片漆黑。

埃里克狠下心来跳进水里，艰难地用他短短的龙腿不停踩水，好在湍流中保持口鼻露出水面。

这时，他被魔药刺激过度的头脑才冷静了一些。迷雾森林中的人工排水系统，自然会通向魔法学院遗址。但愿水流能把他们冲到一处。

“嗷嗷！呜呜！”菲利克斯！醒醒！听到了就回句话！

埃里克大叫着，并不算好听的龙鸣在下水道内尖锐地激荡。就算已经去世了一百年的鬼魂，听到如此惨绝人寰的叫声都会忍不住从棺材里坐起来让他闭嘴。

他可不想见鬼。所以，菲利克斯，听到了就快醒过来！

埃里克在水道沉沉浮浮，时不时撞到转弯处，磕得他全身酸痛，晕头转向，猛呛了好几口水。

要是行囊还在就好了，他有些后悔，至少它还能帮忙挡几下。龙爪没办法系紧行囊，也不知道他辛苦烤熟的鳞毛蕨有没有被冲走。

就在埃里克头脑昏沉将要失去意识之际，环绕着他的水流终于慢了下来。

双足踩到砂石地面，接着是滑腻的青苔，踏实的感觉让埃里克终于能站起来了。

这是一处较为开阔的石厅，上不见顶。他正站在一个呈螺旋状缓缓上行的斜坡底部，菲利克斯仍不见踪影，但前方不远处的苔藓上就有什么人爬行过留下的痕迹。

身处黑暗地下，埃里克不由得屏住呼吸，放轻脚步。但愿这里不会驻守着什么怪物。

离开水源一段距离，青苔不会在此生长。爬行的痕迹就此消失，却在石地上留下一大片深色的水渍，没有血迹，看来有人爬上岸后在这里休息了一会儿。

随后，便是两行只剩下淡淡水印的歪斜脚印。

埃里克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周围黑暗的环境，嗅觉也再次找到了菲利克斯的味道。

魔药在灵魂深处烙下的焦灼感正随着他的脚步逐渐减轻，骑士就在附近。

果然，一道突兀的古老拱形石门后，埃里克再次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突至的相遇却也让他彻底冷静了下来。

目及之处，除了菲利克斯和拱门以外空无别物，石阶梯上也没有可以躲藏伏击的盲点，那他又为什么会在那里突然失去意识？

埃里克抬头，看着拱形石门上密密麻麻的刻痕，觉得自己简直是菲利克斯天才的救世主——

献祭门。他只在禁书上见过这种古老的邪术。

过此门三步者，便被视为同意将自己的生命献给施咒者。他们将失去意识，灵魂被慢慢抽干，而施咒者则会因此获得他们的力量，逐渐壮大。

细看下，倒在拱门后的不仅有菲利克斯，还有不少已经白骨化的动物尸体。

不知道献祭门会对龙产生什么程度的影响，但埃里克觉得自己还是不要鲁莽行事为妙。

破解献祭门诅咒的方法也在禁术上一并记载了，只要在门上成堆的字符中找到阵眼词，再划掉它就能破除。

写书的人一定没有自己破解过献祭门，才会用如此轻松简略的文字记下它的破解方案。埃里克从没见过这种密密麻麻如同鬼画符般的楔形文字，而施咒者当然也不会好心地给他一个个试错的机会。

埃里克伸出爪子在其中一个字上轻轻划了一下，强烈的心悸感便接踵袭来。

“咳咳……”

埃里克咳得胸口疼。直接对心脏下手，设下这道门的人简直阴险狠毒，蛮不讲理，坏到没边！

白龙小心控制步伐，绕着门仔细查看。人心叵测，但语言是有规律的，它们不会说谎。即使不认识这些字，熟悉咒术用词的埃里克也能从出现频律更高的文字中分析推测出它们的大意，找到阵眼词。

他能吗？赶在菲利克斯丧命之前？

魔王快速扫视，一遍、两遍，三遍之后，他终于锁定了两处疑似阵眼的词语。

致命二选一摆在埃里克面前，而他选择作弊。

埃里克用爪子在两个词上都轻划出一道刻痕，熟悉的心悸感袭来，即使早有准备，埃里克还是被震得呼吸一滞，差点向献祭门的另一头迈出致命的第三步。

他闭眼靠着石拱门调整呼吸，细察之下，两个词对他造成的伤害仍有所不同。

划伤第一个词语之后，他能明显感受到文字在害怕。

就是它了，循着恐惧的味道，魔王高高举起利爪。

在被撕裂的瞬间，阵眼词中竟冒出了一张狰狞的面孔。

它想冲破桎梏，却忘了在布下诅咒的那一刻，自己就已经成为了献祭门的一部分。

“啊啊啊！！！”

它怨毒地盯埃里克，在尖声哀嚎中炸裂开来，甚至有一部分还顽强地冲进了白龙体内。

与此同时，整座石拱门像失去支柱一样开始剧烈晃动起来。

“唔！”

埃里克忍着突如其来的头晕恶心，朝青年的所在之处飞身一扑。

这是他失去意识前最后的记忆。

……

“滴——答——滴——答——”

远处的水滴声嘈杂不止，唤醒沉睡的骑士。

菲利克斯醒了，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倒下的。脸颊生疼，伤口已经结痂。身上也覆盖着重物体，压得他肌肉酸痛。

他试着活动僵硬的双腿，没伤到，还能动。

已经过去多久了？埃里克还在营地等他……菲利克斯撑起身体，却听见背后传来轻轻的闷哼声。

白龙正奇迹般地趴在他背上，鳞片上蒙着一层灰白的石屑。后方三步远处那个歪七扭八，本就摇摇欲坠的石拱门似乎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坍塌了。

菲利克斯抱起白龙，盘腿坐在地上拂去同伴身上的细砂。

幸好大部分石头都朝斜坡下方坍倒了，只有顶端的零星碎块砸在他和白龙身上……他这样扑在自己身上，是为了保护自己吗？

是那个指引者的让他做的？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

不，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

菲利克斯抹了一把脸，萦绕在眼前最后的薄雾终于散干净了。除了佩剑和贴身携带的几样小物件，其他装备都已经被流水冲走，不知去向。

青年把白龙揣在怀里，咳嗽着站起来。

地下洞穴潮湿阴冷，而他浑身湿透，白龙的状态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得尽快找到出口，或者一处能生火取暖的干燥平台。

菲利克斯把手搭在佩剑上，一步步向前探索。

幸好，运气总是站在他这边。爬完看不见尽头的螺旋斜坡，登上逼仄狭窄的石阶，菲利克斯发现了一处被灰色毛毡严实遮盖的洞口。

如果不是自己一路扶着石壁走，一定会忽略这里。

圣骑士拔出佩剑，挑开毡布，观察片刻。见里面没有异动，便侧身滑进石窟内。

洞内空气不算浑浊，没有风，因此也比外面暖和不少。青年脚步微转，就踢到了一样硬物。他摸着黑俯身检查，地上竟铺满了书。

继续探索，他还摸到了不少排布整齐的书架。

想来，这是魔法学院遗留的某间藏书室。也许正因为它藏得太好，竟没有被后人发现，因而保留至今。

在藏书室深处，菲利克斯摸到一张书桌。点燃桌角的蜡烛，他终于重见光明。

骑士长舒一口气，坐在布满灰尘的扶手椅上。

他不敢贸然翻动这一屋看不懂的魔法书，只好捣鼓面前的抽屉，就算能再摸出几支蜡烛也行——墨水，腐烂的羽毛笔，一把裁纸刀，半盒蜡烛，一瓶酒，还有一只雕刻精致的木匣。

菲利克斯拿起木匣，在闪烁的烛光下细细观察了一番。决定还是先不要打开它。

或许那个和埃里克同在的指引者会知道这个匣子有什么用？

一瞬分心，青年指尖传来尖锐的刺痛。木匣上没有尖刺，确扎破了青年的手指，在光洁的匣子上留下了一个扎眼的血指印。

完了。

菲利克斯绝望握紧佩剑，却只见一缕烟雾晃晃悠悠地从匣中钻出，组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是一个带着奇怪帽子，托着水晶球的长胡子老者。

老者刚看见菲利克斯怀里的白龙，无奈摇头后，竟猛地把水晶球向龙砸去。随后，埃里克身上也冒出了一缕雾气，蔫地消散了。

“你做什么！”

青年厉声质问，却被老者一个利落的噤声手势打断。他指指自己的耳朵，菲利克斯也只好沉下性子安静地听着。

寂静中，苍老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呢喃。

最初，它们只是毫无意义的词语。

但随着菲利克斯越努力地想要听清他的内容，模糊的语句也变得愈发清晰——

“王国七年秋天，被肃清的魔王埃里克将以白龙之身于迷雾森林重获新生。”

“他将辅佐菲利克斯·卡文迪许成王，清除蛰伏于这片土地的一切邪恶力量，引导人类走向新纪元的黎明。”

“预言者，诺斯特拉。吾最终的预言将被封存于此，直到预言之人以血亲启。”

说完，老者朝他微微鞠躬，便全数散去了。

菲利克斯看着怀里呼吸逐渐平稳，正用爪子挠痒痒的白龙。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诡异的梦。

如果他掌握的知识没错，诺斯特拉便是那位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预言家了。

他的预言不会出错。

“魔王……被打败了？”

“埃里克就是魔王？”

“我……是预言之人？”